送别宴设在西湖畔一座精致的私家园林,原主是一位在刘炳然案中被牵连抄家的盐商。胡宗宪选在此处,似乎也暗含几分除旧布新、与过往切割的意味。时值冬月,园中虽无姹紫嫣红,但亭台楼阁在素雅灯火映衬下,也别有一番清寂开阔的气象。
宴席的规格极高,几乎汇集了杭州城内所有够分量的官员、将领,以及部分有头脸的士绅代表。气氛却与赭山大胜后的庆功宴截然不同。彼时是劫后余生的狂喜与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此刻则弥漫着一股复杂难言的怅惘、审慎与对未来的揣测。
林琛依旧是众人瞩目的中心,他身着簇新的太子少保常服,气度雍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从容地与每一位上前道贺、送别的官员寒暄,感谢他们在平倭期间的鼎力支持,勉励他们日后继续辅佐新任胡总督,安定东南。他表现得完全像一位功成身退、荣归京师的朝廷重臣,没有丝毫恋栈或失意。
胡宗宪作为新任总督、东道主,自然是最忙碌的人。他既要维持场面,又要小心观察林琛的神色,更要应对各方或真心或假意的恭维与试探。他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眼神深处难掩一丝焦虑与重负。从巡抚到总督,看似一步登天,但他比谁都清楚,林琛留下的这个摊子,既是莫大的政绩资本,也可能是烫手的山芋,更是无数双眼睛盯着的靶子。
高捷也出席了。他恢复了御史的矜持与距离感,与林琛礼节性地碰杯,说了几句“少保回京高升在即”、“东南仰赖胡总督安定”的场面话。只是他眼底偶尔闪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与得色,未能完全掩饰——在他看来,林琛的离开,意味着严相爷在京中的布局取得了阶段性胜利,他这位“监军”的任务也算圆满完成。
戚继光、俞大猷、卢镗三位统兵大将坐于一席,气氛略显沉闷。戚继光闷头喝酒,俞大猷与卢镗低声交谈,话题也离不开即将到来的北调与新总督的防务思路。张经的位置有些微妙,他既不算林琛的核心班底,又因近来合作与讲习所之事,与旧同僚有了些隔阂,独自坐在那里,神情严肃。
酒过三巡,胡宗宪作为主人起身致辞。他回顾了平倭之战的艰辛与辉煌,盛赞林琛的运筹帷幄、三位将军的浴血奋战、以及所有文武同僚的齐心协力,言辞恳切,眼圈微红,颇有几分真情流露。最后,他高举酒杯,面向林琛:“林少保功在社稷,此番回京,必得陛下重用,前程似锦!下官……胡某才疏学浅,蒙陛下错爱,接此重任,诚惶诚恐。日后东南之事,还望少保在京中,多多看顾指点!这杯酒,敬少保,也敬东南的过去与未来!”
“敬少保!敬东南!”众人齐声举杯。
林琛含笑饮尽,放下酒杯,也站了起来。他没有长篇大论,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熟悉或不那么熟悉的面孔。
“胡总督过誉了。林琛奉旨办差,些许微劳,皆是陛下天威所致,将士忠勇所成,亦是在座诸位同心戮力的结果。”他声音清朗,回荡在静下来的厅堂中,“今日之别,非为终局。林某回京,仍是陛下之臣,仍是大明之工部尚书。东南安宁,关乎国本,林某在京一日,便当为东南民生、海防稳固,尽一日之心力。”
这话既给了胡宗宪面子,也含蓄地表明了自己不会对东南撒手不管。
“临别之际,林某别无长物,唯有三句话,与诸公共勉。”林琛语气转为郑重,“其一,倭患虽暂平,然海疆之患,根在贫弱,在闭塞,在武备不修。望诸位勿因一时之安而懈怠,水利、农桑、市舶、兵备,皆需持之以恒,务实推进。”
“其二,格物之学,非为奇巧,实乃强国富民之工具。数算可清账目、治河渠;物理可利工匠、固城防;地理可明海疆、兴商贸。望诸位勿存门户之见,凡有利于国计民生者,皆可斟酌采用。”
“其三,”他的目光在戚继光、俞大猷等人脸上停留片刻,“将士为国家柱石,血汗功劳,不可或忘。新军北调,是为国戍边,责任重大。留驻东南之将士,亦当勤加操练,护境安民。望胡总督、张军门及诸位同僚,善加抚慰,一视同仁,勿使有功者寒心,效命者无继。”
这番话,既是临别赠言,也是公开的政治交代和期望。胡宗宪等人连忙起身应和:“少保教诲,铭记于心!”
林琛点点头,最后举杯:“这最后一杯,不敬功名,不敬前程。敬这东南的山河,敬这方水土养育的百姓,敬所有为这片土地安宁付出过血汗与智慧的人——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干!”
宴席的气氛在这一刻达到了某种复杂的高潮,有离别的伤感,有对未来的期许,也有隐约的权力交接的凝重。
酒宴渐入尾声,宾客们开始三三两两聚谈、道别。林琛寻了个空隙,与胡宗宪并肩走到临湖的敞轩中。湖水在夜色下泛着幽暗的光,寒意侵人。
“汝贞兄,”林琛换了更亲近的称呼,从袖中取出一个薄薄的、密封的信封,递给胡宗宪,“此去经年,东南之事,便托付与兄了。此中乃林某对东南未来三年,在漕运、水利、海防、市舶试探等方面的些许浅见,以及……部分可用之人、可依之力的名录。兄初掌大权,必有艰难之处,这些人或可助兄一臂之力。如何运用,兄可自决。”
胡宗宪接过信封,入手微沉,知道其中分量。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林琛:“东壁……少保厚意,宗宪感激不尽。只是……陛下此番安排,少保回京,恐非坦途。”
林琛淡然一笑:“雷霆雨露,莫非君恩。为人臣子,但求问心无愧。倒是汝贞兄,总督东南,权柄既重,责任亦巨。严党在东南根基未断,其党羽必会多方试探、掣肘。清流之中,亦有对‘新政’、‘格物’心存疑虑者。兄需权衡各方,刚柔并济。林某在京,自会为兄周旋一二,但归根结底,东南能否有新气象,还在兄之作为。”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新军北调,骨架犹存。讲习所乃播撒火种之地,望兄善加维护,莫使中断。格物院那边,李振等人皆是有为之士,其所学所研,于实务大有裨益,兄可酌情用之。至于……一些过于新奇或敏感之事,”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胡宗宪一眼,“林某已另有安排,不会让兄为难。”
胡宗宪听懂了林琛的暗示——那些可能引起争议或麻烦的“秘密”,林琛会自己带走或处理好,不会成为他新官上任的负担。这让他松了口气,又不由对林琛的周到与担当生出几分感慨。“少保思虑周全,宗宪……定不负所托,尽力稳住东南局面,推行利民之策。”
“有兄此言,林某放心矣。”林琛拍了拍胡宗宪的手臂,“时辰不早,林某还需回去打点行装,就此别过。愿兄珍重,东南珍重。”
两人郑重拱手作别。
离开敞轩,林琛又简短地与俞大猷、卢镗话别,感谢两位老将军的鼎力支持,相约京城再会。与张经则只是简单互道珍重,有些默契,尽在不言中。
最后,他在园林僻静的角门边,见到了等候在此的戚继光和王启年。
“部堂!”戚继光抢上一步,虎目微红。这位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悍将,此刻情绪激荡。
“元敬,不必如此。”林琛温言道,“北调名单,可拟好了?”
“拟好了!”戚继光从怀中取出一份名单,“按部堂吩咐,骨干军官、技术士官保留六成在东南,分散安排进讲习所和几个愿意改制的卫所。北调的两千人,由末将副将李成梁统带,此人沉稳有谋,熟知新军战法,必不会坠了我军威名!另,末将已挑选二十名最精干的哨总、把总随行,作为种子。”
“很好。”林琛接过名单看了看,点点头,“李成梁……我记住了。告诉他,北地不同于东南,天时、地利、敌情皆异,要灵活应变,但根本的战法纪律不能丢。既要让朝廷看到新军的价值,也要爱惜士卒,保存实力。有什么难处,可设法递信回来。”
“末将明白!”戚继光用力点头。
林琛又看向王启年。王启年低声道:“部堂,都已安排妥当。‘商路’与‘家书’渠道三日后启动。那两位‘番匠’及李振,已伪装成北调新军辎重营的文书和工匠,今夜随先头部队悄然离杭,路线绝对安全。相关研究资料已备份封存,转移至泉州。东南这边的网络名单与核心档案,除交给胡总督的部分,其余已由可靠兄弟分别密藏,只有属下知晓具体位置和联络方式。”
“辛苦你了。”林琛看着这位一直如同影子般跟随自己、处理无数隐秘事务的部下,心中也有一丝感慨,“我走之后,东南这边,就靠你和留下的人了。记住,保全自身为第一要务,非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动用那些力量。定期联络即可。”
“属下谨记!部堂在京,万事小心!”王启年深深一揖。
“你们也是。”林琛最后看了看这两位最重要的臂助,又望了望远处园林中依稀的灯火与人声,那里有他奋斗过的痕迹,也有他不得不暂时放下的责任。
他没有再多说,转身登上早已等候在角门外的马车。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这处充满离别意味的园林,驶向他在杭州的临时行辕,也驶向一段全新的、注定不会平静的旅程。
细雪不知何时又飘了起来,落在车顶,沙沙轻响。林琛靠在车厢内,闭上眼睛。东南的星火,他已经尽力播撒。戚继光、胡宗宪、李振、王启年……还有那些留在新军、讲习所、格物院中的无数身影,都是他留下的薪火。
而现在,他要带着这燃烧的信念与未尽的目标,重返那权力与风暴的核心。
知识的权杖,在东南淬炼得愈发锋利与坚实。如今,它将被它的执掌者,带入紫禁城的深宫高墙之内,去面对更强大的旧势力,去挑战更坚固的旧秩序,去争取一个属于新思维、新力量的未来。
马车碾过积雪的街道,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向着北方,坚定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