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彧卿的“拜访”,如同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那些关于“种子”、关于情绪、关于选择的尖锐话语,日夜在骨头脑海中盘旋,与夜复一夜愈发清晰的梦魇交织,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绞碎。
她开始下意识地、更加刻意地回避白子画。
灵力疏导自然是不再需要了——至少,她绝口不提。每日晨起的练剑,她刻意提前了半个时辰,待她收剑回房,廊下往往还只有清冷的晨光与未散的薄雾。午后,她不再去藏书阁常坐的靠窗位置,转而蜷缩在书库最深处、积满灰尘的角落,那里光线晦暗,空气里弥漫着故纸堆特有的陈腐气味,却让她感到一种病态的安全。晚膳更是能免则免,多数时候,她只让幽若送些简单的清粥小菜到侧殿,草草用完,便紧闭房门。
白子画显然察觉到了她这近乎“鸵鸟”般的逃避。他没有点破,亦不曾强行靠近。只是,骨头偶尔在深夜被噩梦惊醒,冷汗涔涔地坐起,推开窗试图透气时,总能隐约瞥见主殿方向,那扇长窗之后,一点几乎融入夜色的、凝固的剪影。又或者,她清晨提前结束练剑,匆匆返回时,眼角余光总能捕捉到回廊尽头,一片月白衣角一闪而逝的痕迹。
他在。以一种沉默的、保持距离的、却无处不在的方式,存在着。
这种沉默的、心照不宣的“僵持”,让绝情殿的气氛变得比隆冬的寒冰更冷,更令人窒息。连最活泼的幽若,这几日都噤若寒蝉,走路踮着脚尖,说话压着嗓子,唯恐惊扰了什么。
骨头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形的压力逼疯了。侧殿的四壁仿佛在向她挤压,藏书阁的故纸堆气味让她作呕,连后山那片她用以静心的竹林,也因东方彧卿的骤然出现,而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她需要逃离,哪怕只是片刻,到一个没有白子画气息、没有绝情殿阴影、也没有那挥之不去的心悸与梦魇的地方。
这日午后,天气莫名地有些沉闷,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殿宇飞檐,空气里一丝风也无。骨头在侧殿枯坐半晌,只觉胸口气闷难当,那股熟悉的、源于心口旧伤的隐痛又开始蠢蠢欲动。她猛地起身,推开殿门,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绝情殿。
没有目的地。她只是沿着一条罕有人迹的山径,漫无目的地向下走。长留仙山广袤,除了主峰绝情殿、贪婪殿、销魂殿及诸弟子修习居住的主要区域外,尚有无数人迹罕至的峰峦、幽谷、密林。骨头专挑那些崎岖难行、杂草丛生的小路,仿佛只有肉体的疲惫与荆棘刮擦的些微痛楚,才能暂时掩盖灵魂深处那更大的、无休止的动荡。
不知走了多久,翻过两座低矮的山岭,穿过一片弥漫着瘴气的幽暗峡谷,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极为隐蔽的山坳,三面环着陡峭的、爬满青苔与藤蔓的崖壁,只有她来时那条被杂草掩盖的小径可以通达。谷中地势平坦,生着一片极为茂盛的桃花林。
时值仲春,正是桃花开得最盛的季节。放眼望去,满谷云蒸霞蔚,粉白嫣红,重重叠叠,如烟如雾,几乎将整个山谷的天空都染成了柔和的粉色。微风拂过,花瓣如雨,簌簌而下,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柔软的花毯,空气中弥漫着甜腻到几乎令人昏眩的桃花香气。
这景象美得不似人间,却因地处偏僻,杳无人踪,反而透出一种遗世独立的、近乎妖异的静谧。
骨头站在林边,怔怔地望着这片绚烂到极致的桃花海。心中的烦躁与窒闷,竟奇异地被这铺天盖地的柔软花色与甜香稍稍抚平了些许。她迟疑片刻,终究是抵不过那一片宁静的诱惑,抬步,踏入了林中。
花瓣落在她的发间、肩头,脚下是绵软厚实的花瓣,每一步都陷下去,发出细微的、沙沙的声响。四周静极了,只有风吹过花枝的轻响,和偶尔一两声空灵的鸟鸣。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花冠,筛下斑驳陆离的光点,在她身上流转。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任由自己被这片桃花海洋淹没。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只是走着,仿佛这样走下去,就能走到一个没有痛苦、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抉择的尽头。
渐渐地,她走到了桃林深处。这里的桃树似乎年岁更久,树干粗壮虬结,树皮斑驳皲裂,枝桠纵横交错,撑起巨大的、繁花如盖的树冠。阳光几乎完全被遮挡,林间光线变得幽暗,空气里的甜香也沉淀下来,带着一丝陈旧的、木头腐朽的气息。
就在一处尤为幽暗的角落,几株格外古老粗大的桃树环抱着一小片空地。空地上,落花积得尤其厚,几乎没过了脚踝。
骨头的脚步,毫无缘由地,在这里停了下来。
她的目光,仿佛被什么东西无形地牵引着,落在了空地边缘,一株最粗壮、也最显老态的桃树树干上。
那株桃树,树干需数人合抱,树皮是深沉的紫褐色,布满了岁月留下的深深裂痕与苔藓。而在那粗糙的树皮正中,约一人高处,赫然横亘着一道……伤痕。
那不是自然形成的树瘤或裂口,也非野兽爪牙留下的痕迹。那是一道……剑痕。
一道极深、极旧、却依旧清晰得触目惊心的剑痕。
剑痕斜斜劈入树干,几乎将粗壮的树干贯穿了小半。裂口边缘的木质早已发黑、碳化,呈现出一种被极高温度瞬间灼烧后又经漫长岁月风化的诡异质地。裂口深处,甚至能看到树干内部早已枯死、同样焦黑的木质纹理。而沿着这道可怖的剑痕边缘,桃树的树皮顽强地试图愈合,生长出扭曲隆起的、如同丑陋疤痕般的木质组织,却又在靠近剑痕中心时,诡异地停止生长,仿佛那道伤痕中残留的某种力量,至今仍在阻止着生命的修复。
整道剑痕,散发着一种历经漫长时光也无法磨灭的、冰冷、暴戾、绝望的气息。与周围这绚烂盛放、生机勃勃的桃花,形成了极端诡异而惨烈的对比。
骨头像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道剑痕,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收缩、震荡。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度熟悉与极度恐惧的战栗,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她的脊椎,一寸寸爬了上来。
她见过这道剑痕。
不,不是“见过”。是……“知道”。是某种镌刻在灵魂更深处、比那些血腥梦魇更早、更模糊、却也更本源的“知道”。
她的双脚,不受控制地,朝着那株桃树迈去。一步,又一步,踩在厚厚的落花上,寂静无声。
终于,她站到了桃树前,与那道狰狞的剑痕,近在咫尺。
甜腻的花香似乎消失了,空气里只剩下枯木、焦炭与岁月尘埃混合的、陈腐而冰冷的气味。那道剑痕,如此清晰地展现在她眼前,每一个细节,每一丝纹理,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不祥的力量余韵。
骨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右手。指尖,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朝着那道漆黑剑痕的边缘,探去。
她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焦黑碳化的木质边缘。
冰冷。
坚硬。
死寂。
然而,就在指尖与剑痕接触的刹那——
“轰——!!!”
一声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在她脑海深处炸开!眼前不再是幽暗的桃林与焦黑的剑痕,而是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刺目欲盲的炽白光芒!光芒中,是毁天灭地的狂暴剑气,是撕裂苍穹的愤怒与绝望,是某种珍贵之物在眼前彻底崩碎、灰飞烟灭时,所发出的、无声的、却震彻灵魂的尖啸!
紧接着,是剧痛。
并非来自指尖,而是来自……心口!来自那道夜夜提醒她、白日也隐隐作痛的、灵魂深处的“旧伤”!
这一次的痛楚,比之前的任何一次心悸,都要清晰,都要猛烈,都要……具体!
仿佛那道劈在桃树上的、冰冷暴戾的剑痕,也同时、狠狠地、深深地,劈在了她的心上!将她那颗本已伤痕累累、勉强拼合的心脏,再次狠狠斩开,暴露出其下从未愈合的、腐烂流脓的、最深的创口!
“啊——!”
一声短促的、压抑到极致的痛呼,从她齿缝间迸出。骨头猛地缩回手,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踉跄着向后连退数步,直到后背重重撞上另一株桃树的树干,才勉强停下。
她死死捂住心口,额头上瞬间布满豆大的冷汗,脸色惨白如纸,唇瓣不住颤抖,几乎无法呼吸。方才那一瞬间,她不仅“看”到了那毁灭性的剑光,更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挥出那一剑时,挥剑者心中所蕴含的、足以焚尽六界的、毁天灭地的——愤怒、绝望、疯狂,与……深入骨髓的悲恸。
那情绪如此庞大,如此暴烈,如此……熟悉。
熟悉到,让她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是谁?究竟是谁,能挥出这样一剑?又是在怎样的情境下,对着这样一株无辜的桃树,倾泻如此可怕的情绪?
而自己……为什么会对此有如此剧烈的反应?为什么心口的旧伤,会与这道剑痕产生如此强烈的共鸣?
一个可怕的、荒谬绝伦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不受控制地缠绕上她的心头。
难道……
难道挥出这一剑的……
难道自己心口这道仿佛被剜去灵魂一部分的、永不愈合的旧伤……
与眼前这道焦黑狰狞的剑痕……
它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她不敢去想、却无法抑制地浮现出的……可怕联系?
骨头背靠着粗糙的树干,缓缓滑坐在地,瘫软在厚厚的桃花瓣中。她仰起头,透过重重叠叠、绚烂如霞的桃花缝隙,望向铅灰色、低垂欲雨的天空。
花瓣无声飘落,落在她的眼睫上,唇边,带着微凉的、柔软的触感。可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美好,只有彻骨的寒冷,与心口那愈发清晰、愈发尖锐的、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撕裂开来的剧痛。
真相的碎片,正以越来越快的速度,从遗忘的深渊中浮起。每一片,都带着血淋淋的倒钩,扎入她最柔软的灵识,钩扯出更多让她恐惧、让她战栗的记忆与情感。
这片桃花林……这道剑痕……
她究竟……遗忘了怎样一段,足以让天地失色、让神佛陨落的过往?
而那个始终沉默地站在她身后,用那种沉重、痛楚、复杂目光凝视着她的白衣上仙……在这段过往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是挥剑者?
还是……被这一剑,同样伤到体无完肤、魂飞魄散的人?
骨头闭上眼,将脸深深埋入掌心。冰凉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指缝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掌心,也浸湿了身下柔软的、带着甜香的花瓣。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有些东西,她再也无法逃避了。
无论前路是凌迟,还是万劫不复,她都必须要……亲眼去看一看,那被尘封的、血色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