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场休息的更衣室里,弥漫着浓重的喘息、水汽和松节油混合的气味。雨水的湿冷似乎渗透了墙壁,让室内的灯光都显得惨淡。
予靠坐在最角落的长椅上,头微微后仰,抵着冰凉的储物柜。她的眼睛闭着,胸口仍在明显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间酸痛的肌肉。队医正在用干毛巾用力揉搓她的小腿肌肉,试图驱散过度的乳酸堆积和低温带来的僵硬。
“抽筋风险很高。”队医的声音很严肃,手里的动作没停,“下半场最多再撑二十分钟,必须换人。”
予没有睁眼,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她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刚才那脚长传几乎耗尽了腿部最后储备的爆发力,而大脑持续高强度的战术运算带来的精神疲惫,丝毫不亚于身体的消耗。
但二十分钟……够了。至少,要帮助球队建立起优势,至少要咬住比分,至少要……
“予。”
她睁开眼。徐Sir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战术板,纯黑细框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复杂。
“下半场,你拖后,位置介于中卫和后腰之间。”徐Sir用笔在战术板上画了一个圈,“任务只有一个:锁死彭。不让他舒服接球,不让他轻松观察,不让他送出长传。贴身,骚扰,用一切不犯规的方式缠住他。能做到吗?”
这个任务,比上半场更重,更消耗,几乎是兑子战术。用予所剩无几的体力,去兑掉对方最强大的进攻发动机。
予坐直身体,狼尾湿发黏在颈侧,眼神却清晰起来:“能。”
徐Sir看着她苍白但异常坚定的脸,沉默了几秒,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注意自我保护。撑不住了就举手。”
说完,他转向其他人,开始布置下半场的整体战术。
哲需要增加回撤接应,分担进攻组织压力。姚的位置稍微前提,更多参与进攻。邓和卿要更果断地冲击对方边路。倪和耀的后防线要更加紧凑,提防忟的反越位。石要扩大防守范围,随时准备应对彭的突然远射。
更衣室里的气氛凝重而专注,只有徐Sir清晰冷静的声音和外面淅沥的雨声。
阳坐在予旁边的长椅上,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屏幕上显示着上半场予的跑动热图、传球数据、以及与彭的对位分析。他调出一组数据,转向予,声音压得很低:“根据上半场最后十五分钟的数据,彭在左侧肋部区域(球场左侧,大禁区角附近)的活动频率增加了23%,他在那里送出的威胁传球占其总威胁传球的40%。下半场,他可能会更多尝试在这个区域与忟进行短传配合后直接攻击球门,或者为队友创造机会。”
予侧头看着那复杂的图表和标注,大脑迅速理解并记忆。阳的数据分析总是能穿透表象,直指核心。左侧肋部……那是彭最舒服,也是最具杀伤力的区域之一。
“明白了。我会重点注意那个区域。”予的声音有些沙哑。
阳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她因为寒冷和疲惫而微微发青的嘴唇上,停顿了一下,然后从自己包里拿出一个能量胶,递过去:“这个,吸收快。”
予接过,低声道谢,撕开包装,将粘稠的甜腻液体挤进口中。很甜,甚至有些齁,但能感觉到热量在迅速蔓延。
另一边,卿慢条斯理地更换着护袜。他的动作依旧从容,仿佛刚才半场的激烈对抗和那个进球只是微不足道的事情。换好之后,他站起身,走到予的面前。
“那个长传,”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他特有的、近乎冷漠的平静,“时机很好。但下次,可以更早零点五秒。那样阳有更多处理空间。”
这不是批评,也不是赞扬,而是一种纯粹的技术性反馈。
予抬起头,迎上他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雨水顺着他同样湿透的白发滑下,流过他线条清晰的下颌。他的眼神里没有温度,却有一种近乎残忍的专注,仿佛在评估一件武器的性能。
“好,我记住了。”予回答,语气同样平静。
卿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开。
下半场比赛开始的哨音,在湿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尖锐刺耳。
雨,似乎小了一些,从瓢泼转为连绵,但寒意更甚。草皮已经彻底变成泥潭,每一次跑动都无比艰难。
予的位置果然如徐Sir所布置,后撤得很深。她不再是中场自由人,而是一枚专门用来钉死彭的棋子。
彭立刻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下半场一开始,他就发现那个22号女生如影随形地贴在了自己身边。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既能干扰他接球,又能在他试图转身或观察时第一时间进行身体对抗。她的力量并不占优,但卡位的时机、下脚的精准度、以及那种锲而不舍的缠绕,让他感到异常烦躁。
第48分钟,彭试图回撤到更深的位置拿球,想利用空间摆脱。予紧紧跟上。当彭接到传球,试图用身体倚住予然后转身时,予没有硬扛,而是突然撤力,同时伸脚一捅!
球被捅开,虽然没抢断,但破坏了彭的节奏。彭失去平衡,踉跄了一步,球滚出边线。
“啧。”彭皱了皱眉,看了予一眼。予已经迅速退开,回到防守位置,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专注。
接下来的十分钟,成了彭和予之间无声的角力。彭尝试用更简洁的一脚出球来规避纠缠,予就提前预判传球路线进行拦截。彭尝试无球跑动拉开空间,予就像附骨之疽般紧贴,不惜体力地跟随。彭尝试用假动作欺骗,予大部分时间能保持重心,只有少数几次被晃开,但也立刻回追补位。
她的体力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每一次冲刺后的喘息都更加粗重,每一次对抗后的恢复都更慢一步。她的狼尾发型早已散乱不堪,混合着泥水贴在脸颊和脖颈,脸色苍白得吓人。只有那双透过雨幕的眼睛,依旧亮得惊人,死死锁定着彭。
“予姐……快撑不住了吧?”看台上,丁紧紧抓着漓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她能看出予脚步的虚浮。
漓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只是反手握紧了丁冰凉的手。予的眼神,她认得。那是濒临极限却绝不肯倒下的眼神。
逸在替补席上急得团团转:“徐Sir!换人吧!予姐不行了!”
徐Sir双手抱胸,站在场边,脸色严峻如铁。他何尝不想换?但替补席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像予这样理解战术,执行对彭的兑子任务。换上别人,可能立刻就会被彭打穿。他在赌,赌予的意志能撑到合适的换人时机,或者……赌球队能在这段时间内再次取得领先。
场上,比赛因为彭被限制而陷入僵持。(9)班的进攻失去了最锐利的矛,只能更多依靠边路传中和个人突破。而(?)这边,予的透支也影响了中后场的衔接,进攻组织变得滞涩。
第65分钟,转机以意外的方式出现。
哲在左路拿球,面对两人包夹,他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选择——没有传球,而是突然用脚后跟将球磕向身后,同时自己迅速转身,从两人之间硬生生挤了过去!人球分过!
看台爆发出惊呼。哲带球杀向底线,在对方后卫封堵前,送出一记低平球传中!
球速极快,划过小禁区前沿!
邓和对方中卫同时冲向落点,互相拉扯,谁都没能碰到球!
足球滚向远点!
那里,一道白色的身影如同幽灵般出现——是卿!他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潜入禁区,身边竟无人盯防!
面对来球,卿没有选择大力抽射,而是在触球瞬间,用右脚外脚背轻轻一蹭!
足球改变了方向,划出一道诡异的微小弧线,恰好绕过门将伸出的脚,滚进了球门远角!
2:1!(?)再次领先!
进球来得如此突然,却又如此冷静!卿的跑位和射门选择,充满了计算和艺术感!
卿举起手臂,依旧没有过度庆祝,只是看向场边。他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似乎想寻找什么。
而予,在目睹进球后,终于支撑不住,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肺叶火辣辣地疼。但她知道,还没到松懈的时候。领先一球,对方反扑会更疯狂,彭的威胁依然存在。
果然,(9)班迅速开球,展开了疯狂的反扑。彭的眼中燃起了火焰,他不再执着于摆脱予,而是更多地用身体对抗开路,强行接球、传球。
第68分钟,彭在中场与队友做了一个撞墙配合,终于暂时甩开了予半个身位!他抬头,看到了前场启动的忟!一记超过三十五米的精准斜长传瞬间送出!
忟如同猎豹般冲刺!这一次,他几乎形成了单刀!
关键时刻,倪做出了世界级的补防!他冒着受伤的风险,在禁区外用一个凶狠但干净的滑铲,将球破坏出了边线!自己也因为湿滑摔倒在地。
裁判示意界外球,没有犯规。
危机暂时解除,但予知道,自己的体力真的到极限了。刚才彭摆脱的那一下,她的大脑发出了指令,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反应慢了半拍。
她看向场边,徐Sir正在和替补队员说着什么。
就在这时,彭再次在中场拿球。他看到予明显迟缓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突然加速,不是向前,而是横向带球,将予带向边路,同时抬手示意队友前插。
予咬牙跟上,但脚下一个打滑,险些摔倒!虽然勉强站稳,但防守位置已经丢失!
彭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一脚直塞,打穿了(?)中场与后卫线之间的空当!球不是给忟,而是给了另一侧插上的(9)班中场球员!
那名球员接球,面对补防过来的耀,直接起脚远射!
足球力道十足,但角度稍正!
石精神高度集中,双拳将球击出!但球没有击远,落在了禁区弧顶!
那里,彭已经高速插上!他迎着反弹出来的足球,不做任何调整,直接凌空抽射!
石已经倒地,来不及做出第二次扑救!
足球如同出膛的炮弹,直轰球门!
所有人心头一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同不要命般飞身扑了过来!
是予!
她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奋力跃起,用身体去封堵!
“砰!”
沉闷的撞击声!足球狠狠砸在了她的胸口偏肩膀的位置!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倒飞出去,重重摔在泥泞的草皮上!
球被挡了一下,变线飞出了底线!
角球!
予蜷缩在泥水里,一动不动。胸口和肩膀传来剧痛,呼吸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眼前阵阵发黑。
“予——!”哲第一个冲了过去。
裁判立刻吹停比赛,示意队医进场。
看台上,丁尖叫一声,捂住了嘴,眼泪夺眶而出。漓猛地站了起来,脸色煞白。贝和婷的欢呼卡在喉咙里。
徐Sir的心沉了下去,立刻示意换人。
队医快速检查,予的意识还算清醒,但脸色惨白如纸,胸口有明显的撞击淤痕,肩膀疑似挫伤。
“不能继续了。”队医果断道。
予被搀扶起来,她还想说什么,但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说不出话。她在哲和队医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向场边。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泥水顺着她的裤腿滴落,狼尾发梢粘着泥浆,贴在毫无血色的脸颊旁。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当她被换下场,走过替补席时,阳站了起来。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了一句:“数据……很厉害。”
予抬起眼,看了他一眼,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痛楚的笑容,然后被扶到了后面的休息区。
替换她上场的队员跑进球场。
比赛继续。角球开出,被石稳稳摘下。
但(?)场上少了一个人,少了一个用意志燃烧了几乎整个下半场、兑掉了对方核心的战士。气氛,在雨幕中变得不同了。
彭看着予被搀扶下场的背影,又看了看记分牌上2:1的比分和时间——第70分钟。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比赛,还没有结束。
而看台上,丁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她看着予蜷缩在休息区的背影,看着场上依旧激烈的拼抢,看着记分牌上跳动的数字……
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在她被恐惧冰封的心底,悄悄破开了一道缝隙。
不是恐惧,不是屈服。
而是……愤怒。
为了予的拼命,为了自己的软弱,为了那个白发恶魔带来的、无休止的阴影。
她擦掉眼泪,握紧了冰冷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