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是黑月坊大堂此刻唯一的语言。空气粘稠如凝固的墨,悬浮的尘埃都仿佛被冻结,唯有无形的怨毒在每一寸空间里蠕动、嘶鸣。那幅精美绝伦的美人图上,秦素绫周身缠绕的暗金色锁链,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咔嚓嚓…”碎裂声。蛛网般的裂痕蔓延其上,却无丝毫灵力泄出,反而有温暖、朴拙的气息如涓涓细流般渗透出来——那是久违的“人气”。
“酸辣土豆丝,要热锅快炒,出锅时带点锅气才正宗!” “冬天,屋外下着雪,屋里吃着热气腾腾的火锅……” 季尘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一个乏善可陈的馆小二在机械地报菜名。然而,每一个字都化作了无形的铁锤,狠狠砸向那心魔咒的根基。这些最平凡、最贴近烟火的意象,与咒法赖以生存的极致“怨恨”、“痛苦”、“绝望”,如同水火般激烈碰撞、相互湮灭。心魔咒能抵御雷霆万钧,却在这看似无聊的“人间烟火”面前,节节败退。
“再来一碗白米饭,配老干妈——” 随着季尘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画布上那座囚禁着秦素绫灵魂的虚幻仙宫楼阁,猛地一震! “砰!” 一声闷响,仙宫一角轰然坍塌!一道绯色的虚影如同卸下了千钧重担,艰难地从画中破口处飘出。她身形虚幻,面容憔悴,正是画中女子秦素绫。此刻的她,再无半分画中仙子的不食人间烟火,唯余刻骨的痛苦与疲惫。她悬浮半空,劫后余生的茫然与难以置信交织在望向季尘的眼神里。 “你……你是谁?为何……为何用‘饭食’来破我的心魔?”声音细若游丝,带着长久的虚弱。
季尘停下,懒洋洋地活动着脖颈,发出“咔吧”脆响。他看着秦素绫,嘴角一撇,理所当然道:“心魔也肚子饿。你用怨念喂饱它这么久,自然该换换口味了。再说了,比起哭哭啼啼,还是热饭热汤更顶饿。” 这番歪理让秦素绫一时语塞。
就在此刻—— “嗡!” 整个黑月坊的气温骤然降至冰点!一股比“百魅凝香阵”更阴冷、更纯粹的杀意,如同无形的毒蛇,从大堂最深的阴影中弥漫开来。那不是怨气,也不是鬼气,而是一种纯粹到极致、以折磨为乐的“恶意”! 宴席上那些仍深陷幻象的客人,身体瞬间僵直。紧接着,如同被无形的巨口猛地一吸,他们身上的血肉、精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塌陷!短短三息之内,所有生命精华被一次性抽干,化作一具具散发着恶臭的干尸!这股精纯的能量洪流,汇聚向大堂中央。
阴影里,一个人影缓缓踱出。他身着素雅青色儒衫,面容清秀,宛如手无缚鸡之力的书院先生。唯有一张银白色的面具覆盖其脸,面具上无眼无鼻无口,唯有一道流畅的泪痕,流淌着无声的诡异。 “百乐先生……”秦素绫的虚影剧烈颤抖,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恐惧。 来者,正是黑月坊真正的主人,七曜阁“月部”执事——百乐。
百乐先生无视秦素绫的恐惧,空洞面具转向季尘,发出一种悦耳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男中音:“一曲清商,断人肠。一念烟火,碎心魔。阁下,你是我见过,最有趣的‘老鼠’。”他扫视满地干尸,语气不见惋惜,反而带着些许病态的赞赏,“为了招待你,让他们一次性解脱,也算功德一件。你的‘吃法’,很特别,我喜欢。”
季尘瞥了一眼那些干尸,眉头紧锁,看向百乐,脸上毫不掩饰嫌恶:“真是败家。这些人养了这么久,驳杂不堪,一口抽干,跟喝没过滤的河水有什么区别?暴殄天物!” 这番精准的商人式苛责,让百乐先生面具下的眼神,第一次产生了微澜。他遇到了第一个,用同一套“生意经”来审视他的人。 “你对‘生意’,似乎很在行。”百乐先生饶有兴致,“那这笔生意,你谈得下来吗?” 话音未落,他倏然抬手,对着那刚刚飘出画卷、尚且虚弱的秦素绫魂魄,凌空一勾! “嗡——!” 一道无形的音波锁链凭空凝聚,瞬间缠住秦素绫,狠狠向画中拽去! “啊!”秦素绫发出凄厉惨叫,魂魄骤然黯淡,仿佛要被重新按回画中囚笼。 “心魔咒只是她的‘枷锁’,”百乐先生微笑解释,语气如同展示得意之作,“我这‘蚀骨销魂曲’,才是她的‘牢笼’。你破枷锁,我便收牢笼。你救她,我杀她。阁下,你又能救几次呢?”他就是要季尘亲眼看着希望化为泡影,让秦素绫在希望与绝望间反复挣扎,这对他而言,是至高的乐趣。
季尘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的疯癫与戏谑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他没有冲向百乐,也没有试图拦截那道音波锁链。 他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他开口了。 声音不再响亮,不再戏谑,变得极低、极沉,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时空的质感。那不是在说话,而是在模仿……一种声音。 “铛——!” 一声沉重、悠远的钟鸣,从他口中轰然震响!那并非灵力,而是纯粹的、对声音的极致模拟! 紧接着,更多的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流,从他身上奔涌而出: “呼——啦啦——”清晨街市开卷帘门的吱呀声! “磨剪子嘞——戗菜刀——”巷子深处悠长的吆喝! “滋啦啦——”滚油浇在食材上的爆响! “哐当!哗啦……”酒碗碎裂、孩童追逐的嘈杂! “老板,来二两烧刀子!” “让让!让让!热豆浆烫着!” 无数的、属于“人间”的、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嘈杂声音,掀起了无形的巨浪!这些声音驳杂、混乱、充满了烟火气,它们汇聚、碰撞、交融,瞬间形成了一个独特的领域!在这个领域里,没有精妙的法则,没有玄奥的道韵,只有最朴实、最旺盛、最混乱的……“活着”的感觉!
百乐先生的“蚀骨销魂曲”,那阴冷、精纯、折磨灵魂的音波,撞入这片嘈杂的领域,就如同泥牛入海,瞬间被那无穷无尽的市井喧嚣所淹没、消解、同化! “什么?!”百乐先生的面具下,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愕。他那引以为傲、能锁定神魂的曲子,竟然……听不见了!仿佛被一片混沌的喧嚣彻底吞噬!
季尘缓缓睁开眼,瞳孔深处,仿佛倒映着千万年不变的市井长街。他对着百乐先生,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你的曲子,太安静了。” “在我这儿,听不清。”
话音落下的瞬间,百乐先生那戴着泪痕面具的脸,微微一侧,仿佛在侧耳倾听什么。片刻后,他发出一声低沉而诡异的轻笑: “听不清么?无妨……那就换个更响亮的乐器。” 他猛地抬起手,五指张开,对准了身旁那具刚刚化为干尸的“白雪樵”! “嗡——!” 一股比之前抽取生命时更阴寒、更精纯的力量瞬间凝聚!干尸“白雪樵”的胸腔内,一团幽蓝色的魂火骤然亮起,发出无声的尖啸! 百乐先生的手指如同拨弄琴弦般虚空一划! “铮——!” 一声刺耳欲聋的魂鸣,如同淬毒的钢针,穿透了季尘布下的“人间之声”领域,直刺季尘的眉心! 这一击,是百乐先生将“白雪樵”残存的魂魄与怨念,瞬间引爆,化作最锋利的音刃! “季尘!”秦素绫的虚影发出惊恐的尖叫。 音刃未至,刺骨的寒意已经冻结了季尘的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