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虎视眈眈的贝勒爷,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哪个不是手握旗主大权,恨不得立刻把他从这张汗位上拽下来自己上位。
是他皇太极。
用权谋,用手段,硬生生把这八旗散沙拧成了一股绳。
是他,顶着族中老贵族“忘本”的唾骂,咬着牙设立汉军旗,重用汉臣。
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大金的旗帜能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飘扬!
征朝鲜,迫李氏王朝俯首。
推屯田,教那些只知抢掠的野人学会耕种。
桩桩件件,哪一个不是明君手笔?
哪一步不是深谋远虑?
那时候的大明,明明虚弱不堪,内乱四起!
可偏偏……
皇太极梦的把刀插回刀鞘。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不对了?”
己巳年,该死的。
那场入关南下,本该是他皇太极君临天下,威震华夏的高光时刻。
本该是兵临北京城下,逼着那崇祯小儿签下城下之盟。
甚至,让他乖乖的双手奉上金银珠宝!
可结果呢?
大金的战士被明军围追堵截,逼得他壮士断腕!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皇太极闭上眼。
这几年明军的变化,一幕幕在脑海中炸开。
那些笨重的红夷大炮,不再是只能吓唬人的铁管子。
它们变得精准,变得威力更大!数量更是越来越多!
以前明军的火铳,炸膛率高,说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不为过。
可现在呢?
整齐划一的爆鸣,那密不透风的弹雨,还有那些专门克制他大金铁骑的铁疙瘩!招揽来的汉匠根本造不出来!
最让他想不明白的是——大明,哪来的那么多钱?
边军欠饷,士兵哗变,本是大明的常态。
可卢象升麾下的兵,穿着厚实的棉甲,举着最精良的武器,连火药都敢像不要钱一样往外倾泻。
“那个小皇帝……”
皇太极喃喃着,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南朝的皇帝不是最会猜忌,最会平衡吗?”
“可为什么,他敢把这些国之重器毫无保留的运到边军?任由他们把兵权攥得那么死!”
这完全违背了帝王心术!
那个坐在深宫里的年轻人,就像长了一双能看透人心的天眼。
他预知了他所有的动作,封死了他所有的后路。
这种感觉,太可怕了。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瘙痒,从喉管炸开。
皇太极猛地捂住嘴,整个身子痛苦地弓缩起来,剧烈颤抖。
肺叶像被点燃的柴火,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撕裂般的剧痛,带着浓郁的血腥气。
他咳得撕心裂肺。
咳得眼冒金星。
不知过了多久,他颤抖着摊开手掌。
掌心那块明黄色的丝帕上,赫然躺着一团触目惊心的暗红。
皇太极盯着那团血块,神情木然。
这具身子,大概是撑不了太久了。
几次战役留下的旧伤,加上这几年日夜操劳的心血损耗,已经接近油尽灯枯。
“玛法……”
他惨笑一声,随手将丝帕扔进眼前的火盆。
火焰轰然舔舐,瞬间吞噬了那团血迹,发出滋滋的声响。
“儿原本想着,过两年,就把国号改了。”
“大金,终究偏安一隅。”
“儿想改叫‘大清’。”
皇太极撑着桌案,踉跄站起。
他走到那张被火烧了一角的舆图架前,图虽已不在,他却依旧在虚空中指点江山。
“汉人讲五行,水克火。”
“明朝属火,那咱们,就属水。”
“以水灭火,此乃天道。”
“可如今看来…”
他看着空荡荡的架子,自嘲地摇了摇头。
这水,还没能灭了火。
反倒要被那把不知从何而起的熊熊烈焰,给生生烤干了。
此战之败,远不止损兵折将那么简单。
它彻底打断了八旗儿郎的精气神。
更要命的是,草原上那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察哈尔的林丹汗,那条被他打得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家伙,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了大明的顺义王。
甚至,就连一直追随他的科尔沁、喀喇沁各部,这几日的眼神都开始闪烁不定。
狼群里,一旦头狼受了伤,露了怯。
剩下的狼,想的绝不是如何保护头狼。
而是何时扑上,将它撕碎,分食血肉。
这,就是草原的规矩。
“但是大金的天聪汗不会就这样倒下!”
皇太极吐出一口浊气,压下胸口的烦闷。
痴心妄想。
只要能回到辽东,回到长白山。
那里有高山深雪,有坚城壁垒。
明军的火炮再犀利,也休想拖进那深山老林里去!
就算当不成入主中原的真龙,他也要做一条盘踞关外的毒蟒。
随时,都准备着回头再噬咬一口。
“范文程。”
皇太极突然念叨起这个名字。
那个汉人书生,那个自诩算无遗策的谋士。
说什么大明流民四起,各地起义军必从内部使其崩塌。
只要大金在外施压,大明必亡。
“屁话!”
皇太极一脚踹翻了火盆。
烧红的炭火四下飞溅。
点点火星在地上胡乱跳动,像无数双充满了嘲弄的眼睛。
哪里崩塌了?
哪里亡了?
他只看到越来越硬的骨头,越来越利的刀锋。
那些流寇呢?为何一点动静都没有?
难道,也被那个小皇帝用什么妖法给镇住了?
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掌控。
这种失控感,比战败本身,更让他恐惧。
帐外,风声似乎小了些。
撤退的号角隐约传来。
低沉,压抑,再没了往日的激昂。
皇太极弯下腰,捡起那把掉落的匕首。
动作缓慢,吃力。
他用衣袖,仔仔细细地擦去刀鞘上沾染的炭灰。
动作轻柔,像是抚摸着最珍贵的情人。
“回吧。”
他对着匕首低语。
“回盛京。”
“明人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要他皇太极还活着一天。
这局棋,就不算完。
他缓缓将匕首插回腰间。
整理了一下散乱的衣襟,重新戴上那顶象征大汗威仪的铁盔。
当他再抬起头。
那张脸上,已无半分颓唐。
脸上依旧是坚毅,果敢。
是大金天聪汗该有的模样。
哪怕是装,也要装到死为止。
他大步走向帐门。
一把,掀开厚重的毛毡。
他迎着风,就那么昂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