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各地的旱灾与蝗灾。”
此言一出,孙承宗等人心头皆是咯噔一沉。
作为内阁重臣,来自陕西、山西、河南等地的雪片般的灾情奏报,他们早已看过,并且为此按照陛下之前的策略一一票拟。
“朕想,诸位爱卿都已看过各地的奏疏了。”
朱由检从御案上拿起另一叠奏报,随手翻开一页,念出上面的字句,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陕西延安府,赤地千里,颗粒无收。”
“山西平阳府,蝗蝻遍野,食禾殆尽。”
“河南怀庆府......”
他每念一句,殿中几位老臣的头便垂得更低一分。
这些文字,背后是千万百姓的哀嚎与绝望,是他们这些食君之禄者,沉甸甸的罪责。
“以往,朝廷抗灾,总是被动应对。哪里决堤了,堵哪里。哪里有饥民,便往哪里运粮。”
朱由检将奏疏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朕以为,此法已不足以应对今日之危局。”
他的目光如利剑般扫过众人。
“旱、蝗,以及大旱大蝗之后,几乎必然到来的大瘟!三者并发,其势汹汹,已成燎原之势!大明,不能再处处被动挨打了。”
“朕,要打一场‘抗灾持久战’!”
抗灾持久战?
抗灾怎么变成了战争?让孙承宗等人皆是一怔,眼中露出茫然。
“首先,要放弃幻想!”
朱由检一开口,便是一句惊人之语。
“朕承认,以朝廷目前之力,以那些地方早已枯竭的水源和地力。有很多州县,我们已经救不了,也守不住了!”
“什么?”
户部尚书袁可立再也忍不住,失声惊呼,满脸的不可置信。
放弃?
在大明朝堂的字典里,从未有过这两个字!
祖宗疆土,寸土不让!黎民百姓,一人不弃!这是自太祖皇帝起,便刻在骨子里的信条!
“陛下,万万不可!”袁可立立刻出列,声色俱厉,“守土有责,乃人臣本分!岂能轻言放弃!此例一开,国本动摇,后患无穷啊!”
“朕说的放弃,不是放弃百姓。”朱由检继续说道“而是放弃在那些注定颗粒无收的土地上,做无谓的消耗!”
“前些年,杨嗣昌曾上过一份移民之策,诸位可还记得?”
众人心头一震,当然记得。
那份将灾民南迁的奏疏,曾引得朝野震动,纷纷弹劾,最后皇帝也将此议驳回。
“朕今日,要重提此策!”
“但不是往南方移!”朱由检的语调斩钉截铁。
“从陕西到湖广,路途何止千里?妇孺老弱,如何挨得过这漫漫长路?沿途州县,又拿什么来安置这百万流民?真要如此,其惨烈之状,不亚于让他们留在原地,活活饿死!”
“朕的法子是,就近迁移!因地制宜!”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在几个州县的交界处,重重敲下!
“以府为单位,甚至以数府为单位!将那些彻底无法耕种地区的百姓,集中迁移到区域内条件尚可,仍有水源,或靠近河道的州县去!”
“朕的谋划,从来不是只为朕一人享乐!朕推行新政,整顿盐铁,开海禁,冒着天下士绅的骂名去充盈国库,为的是什么?”
他骤然转身,目光如炬,逼视着堂下几人。
“为的,就是国家有难,百姓遭灾之时,朝廷的府库里有钱!有粮!”
“朕有能力,将这以工代赈,进行到底!”
“在选定的安置点,兴修水利,开挖沟渠!在周围集中建立官营的纺织厂、水泥厂、冶炼厂!”
“仍然是以工代赈,但是现在的局势更严峻”
“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朱由检伸出一根手指,声音清晰而坚定,响彻西阁。
“活下来!”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如此,等到来年甚至是五年后春暖花开,甘霖普降,他们便可以第一时间,返回自己的家乡,重建家园!”
这一整套构想,庞大、清晰,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一场由朝廷铁腕主导的,有组织、有计划的战略大转移!
孙承宗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他那双苍老的眼眸里,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仿佛看到了拨云见日的希望。
他明白了“抗灾持久战”这五个字背后的真正含义!
这是以退为进的主动进攻!
这是以空间换时间,用最小的代价,为大明保存下最宝贵的根基——人!
“此战之伟力,根源何在?”
朱由检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在于百姓!”
“若视百姓为累赘,任其流离,则饥民必为流寇,星星之火,处处是流寇!”
“若组织百姓、依靠百姓,将他们纳入朝廷主导的抗灾体系之中!”
朱由检猛地一挥手,声如洪钟,激昂慷慨!
“则这万万灾民,便是我大明对抗天灾的铜墙铁壁!”
抗灾持久战。
放弃。
以退为进。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那套他们奉行了二百余年的祖宗成法,此刻仿佛传来不堪重负的开裂声。
这是一场以苍天大地为敌手,以天下万民为兵卒的战争!
皇帝要进行一场由朝廷铁腕主导的,史无前例的战略大转移!
孙承宗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率先起了剧烈的变化。
他想到的不是什么守土之责,而是兵源!
若灾民失控,化为流寇,则大明处处燃起烽火,朝廷将彻底被拖入泥潭!
可若这百万、千万的灾民,被朝廷严密地组织起来…
那便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兵员与劳力!
范景文的脑子里,则已经掀起了数字的风暴,一串串天文数字般的账目在眼前飞速闪过,让他指尖发凉。
迁移百万之众,需要多少吃穿用度?兴建的工厂要有多大的规模,才能吞下这股洪流?
他的心算能力,第一次感觉到了极限。
而户部尚书袁可立,他的脸,已经由最初的错愕,转为一片阴沉的铁青。
他猛地踏前一步,花白的胡须因极度的激动而剧烈颤抖。
“陛下!”
一声尖锐的嘶吼,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