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渔船靠近后,并没有冒失冲撞,而是像经验丰富的老猎手,极为默契地散开,在各自的“猎场”里选定位置。
“撒网咯——捞鱼咯——!”
一声声带着浓重闽南方言的吆喝,在海面上此起彼伏,充满了丰收般的喜悦。
渔民们抡圆了膀子,将一张张巨大的渔网奋力撒向海中。
他们的目标,不是鱼,而是那些在冰冷海水中沉浮挣扎,即将耗尽最后力气的人!
一艘艨艟上,一个叫阿礁的年轻后生,正和一个同伴吭哧吭哧地将一个穿着藏青色军服的明军水师兵拖上船。
“阿爷!又捞上来一个咱们的官爷!”阿礁兴奋地抹了把脸上的海水,大声喊道。
船尾,一个须发皆白、脸上刻满风霜的老渔民稳稳地掌着舵,只是沉沉地“嗯”了一声。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扫过海面,很快又锁定了一个新目标。
“那边!那个红毛的!”
阿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金发碧眼的荷兰水手正抱着块破船板,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看就要昏过去了。
“嗨!又一个番货!”阿礁撇了撇嘴,满脸不情愿,“管他死活?就是这帮天杀的,把咱们厦门港打得稀巴烂!”
“捞。”老渔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沉甸甸的,没有丝毫动摇。
“阿爷?”阿礁愣住了。
老渔民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家船头上供奉的那个小小的、被香火熏得乌黑的天妃娘娘神龛,声音不大,却让船上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拜了娘娘,出了海,那在水里扑腾的,就都是人命。”
“先捞咱大明的官军,碰见红毛番,也得搭把手。这是海上的人心,也是娘娘的规矩。”
在东南沿海,这本就是不成文的铁律——“水面遇险,必施援手”。这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善良,更是对赐予他们生计的大海,最虔诚的敬畏。
阿礁听得似懂非懂,但“娘娘的规矩”五个字他听明白了。他不再吭声,闷着头和同伴一起,骂骂咧咧地将那个快要冻僵的荷兰水手也拖上了船。
这一幕,在整片海域不断上演。
福建舰的船楼上,俞咨皋久久地放下了手中的单筒望远镜。
他那张因硝烟和杀戮而变得冷硬如铁的面孔,此刻竟有些绷不住了。
他戎马半生,见惯了生死,也习惯了用最冰冷的逻辑去计算胜败得失。可眼前这一幕。
这…就是陛下要他豁出命去守护的万民?这就是煌煌大明真正的底色?
他们不需号令,不畏凶险,甚至不计仇怨。
他一个统兵大将,还在为“追敌”和“救人”哪个优先而内心交战,这些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渔民,用最朴素的方式,践行着连他这个统兵大将都难以两全的“仁义”。
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眼眶,他吸了口气,压下那份翻涌的情绪。
百姓们,已经替他承担了后顾之忧!
那么,剩下的事,就该由他这支大明王师,来画上句号了!
“传我将令!”
俞咨皋的声音格外洪亮。
“二十艘船况最好的甲板舰,所有炮手、舵手归位!随我——追!”
“其余舰船,原地救人!告诉弟兄们,渔民兄弟捞上来的红毛番,让他们绑结实了,咱们收!一个,二两银子!”
“咱们的兄弟得救的,明日回营领银子亲自来答谢!”
他的目光如刀,扫过身边那些瞬间被点燃、战意重新升腾的军官,一字一顿,杀气毕露。
“去告诉所有弟兄!把红毛番统统留在大明海域!”
漳州,月港外海。
二十余艘郑家战船一字排开,正在奉命巡视。为首的福船上,一个身着蓝色员外郎常服的儒雅青年,正拿着一卷《孙子兵法》,装模作样地比划着。
此人正是郑芝龙的堂弟,郑鸿逵。
与他那些在刀口舔血中混出头的兄弟不同,郑鸿逵几年前考中了武举人,自觉身份高贵,便将原名“芝凤”改成了“鸿逵”,意喻青云平步。在他看来,大哥的江湖气太重了。
大丈夫,当挂帅印,开疆拓土,封妻荫子!这才是大丈夫该走的路!
“二爷!”一名亲随快步上前,打断了他的将军梦,指着东北方向的天际,“您看,厦门湾那边!”
郑鸿逵抬起头,收起书卷。
只见远方的天际,几道又粗又黑的烟柱,正扭曲着直冲云霄。
狼烟!还是最高等级的烽火警讯!显然是从厦门或是泉州方向一层一层的示警出来的。
“大哥跟谁干起来了?”郑鸿逵眉头紧锁。
不对。大哥的计划是“维稳”,是让这片海静得能当镜子照,以此来凸显俞咨皋那帮朝廷水师的无能。搞出这么大动静,不是大哥的风格。
海盗进来劫掠了?谁现在有这个胆子?
“传令,靠过去看看。”郑鸿逵沉吟片刻,下令道,“都给老子放慢点速度!先派哨船去探路。”
两个时辰后。
“报——!”
一艘前出的哨船飞速驶回,船上的斥候声音急促。
“二爷!前头……前头发现大批船队!是……是红毛番的夹板船!还有……还有刘香那个扑街仔的骷髅旗!”
郑鸿逵心里咯噔一下,立刻举起单筒望远镜。
海平线上,一支规模不小的船队,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驶来。
十几艘巨大的荷兰夹板船,船身好像有伤,而在这些大船之间,还混杂着十几艘挂着“刘”字骷髅旗的海盗船。
整支船队乱糟糟的,阵型混乱。
“二爷,他们冲过来了!”身旁的头目紧张地握住了刀柄,“咱们这点人……怕是顶不住啊!要不,让开?”
郑鸿逵飞快地扫了一眼自己的船队。
二十多艘船,听着唬人,但能跟夹板船对炮的,只有八艘。剩下的,都是些只能跳帮肉搏的福船。
此刻最明智的就是让开航道,目送他们离开,然后上报朝廷。
可…
郑鸿逵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那几艘巨大的荷兰夹板船上,呼吸瞬间就粗重了,眼里几乎要冒出绿光!
那是红毛番的主力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