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天色大亮。
致仕首辅韩爌的府邸,气氛凝重。
客厅里,南京官场最有分量的几张面孔齐聚一堂。
南京礼部尚书温体仁,南京户部尚书郑三俊,兵部侍郎……他们一个个官袍齐整,脸色却难看到了极点,眼底深处那份惊慌,怎么也藏不住。
韩爌坐在主位上。
他须发皆白,一张老脸绷得死紧。
这位致仕首辅,在江南士林和南京官场,跺跺脚都能引来一阵风雨。
可现在,他端着茶杯的手,在抖。
“都说说吧,什么情况。”
韩爌年级大了,昨夜并未贪杯。
“阁老,情况跟温尚书说的一样。”
户部尚书郑三俊看起来颇为正直。话语里满是对政务的担忧。
“下官手底下管着鱼鳞册和赋税总账的两个书吏,全被抓了!”
“现在户部的库房账目,就是一团乱麻,谁也接不了手!”
“我兵部也是!管着武将名录和军械调拨的司吏,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要是误了军机,谁担待得起?”
“还有我们工部,负责河道修缮和官署营造的笔帖,也……”
一声声带着颤音的汇报。
所有人都懂了。
福王,或者说福王背后的皇帝,没有动他们这些官员。
他只是抽走了他们最得力的臂膀,让他们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触手。
温体仁的嘴唇失了血色,喃喃开口:“阁老,此事……恐怕是冲着我们来的。昨晚在船上,我们……我们都以为那位王爷是个……”
他没说出“草包”两个字。
但在场的人,谁不懂呢?
“哐当!”
韩爌重重将茶杯顿在桌上,滚烫的茶水溅了一手。
是啊,他们都被福王那人畜无害的痴肥外表给骗了。
“那…那阁老,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温体仁似乎显得额外慌张。
“锦衣卫那边,派人去问了,陈靖忠那个王八蛋,闭门不见!只说奉王爷之命行事!”
“他到底想要什么?”
厅里再次乱成一锅粥。
韩爌深吸一口气。
“都别吵了!”
他一声厉喝,声音不大,却压住了所有嘈杂。
“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他抓的是胥吏,只想限制住我们。”
韩爌的眼睛眯了起来,浑浊的眼球里闪过一丝老辣。
“他这是在逼我们。”
“逼我们主动去找他。”
“既然他想谈,我们就去跟他谈!”
“备轿!”韩爌猛地站起身,那股久居上位的气势再次回到他身上,“老夫倒要亲自去问问,他福王殿下,到底想干什么!”
“就算他是亲王,是廉正司的巡视,也不能在南京城里无法无天!”
他决定主动出击。
他要用“法理”,用“规矩”,去压一压那位亲王的威风!
几顶代表着南京官场最高权力的轿子,在一众家丁护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直奔城东的诸王馆。
街道两旁的百姓纷纷避让,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看着。
诸王馆门前。
韩爌、温体仁等一众南京大员从轿中下来,整了整官袍,每个人的脸色都像别人欠了他家几万亩地。
门口的侍卫见了他们,脸上没有半分意外。
只是躬身行礼,不卑不亢。
显然,早就接到了命令。
“我等有要事求见福王殿下,还请通报。”韩爌端着致仕首辅的架子,声音洪亮,试图营造一种兴师问罪的气场。
门正再次躬身,姿态谦卑得无可挑剔。
“回阁老,诸位大人,实在不巧。”
“王爷昨夜在天香楼与诸位大人开怀畅饮,凤体欠安。今日一早便头痛欲裂,水米未进。”(明朝太子,亲王称凤体。皇后一般是说懿体。)
“已经传下话来,今日谁也不见,要静养。”
因为和他们喝多了,所以病了?
温体仁气得胸膛起伏,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这是什么狗屁理由!
分明就是不想见他们!
“荒唐!”兵部侍郎是个火爆性子,当场就炸了,“王爷身体不适,我等理应探望!更何况,昨夜锦衣卫无故在城中大肆抓捕各部吏员,已然导致衙门公事瘫痪!此事关系国朝体面,我等必须面见王爷,问个清楚!”
门正脸上依旧是那副恭敬而疏远的表情,微微垂着头,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侍郎大人的话,小的记下了。”
“但王爷的钧旨,小的们不敢违背。”
“还请诸位大人,不要为难小的们。”
他嘴上说着“为难”,可那站得像一杆标枪的身板,和身后那一排按着刀柄、眼神冷漠的侍卫,没有半分被为难的样子。
韩爌的脸色涨成了猪肝色。
他宦海沉浮几十年,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这比当面斥责他还要让他难堪!
他知道,今天这门,是进不去了。
再闹下去,只会自取其辱。
“好,好一个凤体欠安!”
韩爌气到最后,反而笑了。
他指着诸王馆的大门,对着身后的众人说道:“既然王爷要静养,我等也不便打扰。我们走!”
他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其余官员也只能灰溜溜地跟着离开。
来时气势汹汹。
去时狼狈不堪。
这一幕,被街角茶楼上有心的人看得一清二楚,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快传遍了南京城的大街小巷。
南京官场的头面人物们,在福王面前,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
接下来的两天,整个南京城都安静了。
诸王馆的大门依旧紧闭。
每日除了采买新鲜食材和运送冰块的马车,再无他人进出。
里面的丝竹之声也停了,仿佛福王真的在里面安心养病。
而城中的各个衙门,则因为各个胥吏的缺席,运转的尤为缓慢。
锦衣卫的诏狱,成了一块泼不进水的铁桶,任凭各路神仙使出浑身解数,也探听不到半点消息。
官员们坐在空荡荡的签押房里,面对堆积如山的文书,束手无策。
恐慌,在官邸之间疯狂蔓延。
他们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鸡。
眼睁睁地看着笼子外那个痴肥的屠夫,在慢悠悠地磨刀。
却不知道,他下一刻会抓向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