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祥麟的声音里透着一种笃定。
“我们立刻以四川巡抚衙门的名义,派一名得力官员,以‘奉旨调停边境争端,勘定盐井归属’为由,前往酉阳!”
“因为械斗是冉天麟先挑起的,他理亏在先!我们找他,名正言顺!”
“使者到了酉阳,什么都不用做。就是摆足朝廷架势,告诉冉天麟,朝廷很重视此事。然后就住下,好吃好喝,天天与他谈,就是不给准话。”
秦翼明听得一头雾水:“光谈有何用?那不还是干看着?”
“表哥,此行目的是‘压力’!你想,朝廷钦差住在他家,天天盯着他,湖广的彭氏会怎么想?”
“彭弘澍本就与冉天麟有血仇,现看他跟朝廷使者勾勾搭搭,他能睡得着觉?他必会怀疑,冉天麟是不是要卖了他,借朝廷的手来对付自己!”
“他们那个脆弱的联盟,立刻就会出现裂痕!彭弘澍为求自保,也一定会派人去找湖广的官府,甚至会主动请求朝廷出面,‘公平’解决盐井问题。”
“到了那时,主动权就尽数落入朝廷手中了!”
秦良玉突然插话。
“你这计策,还缺了最要命的一环。”
马祥麟疑惑的看着秦良玉。
“娘,孩儿哪里想得不周?”
秦良玉站起身,再次走到那副巨大的堪舆图前。
“你以为,我们最大的敌人,是冉天麟和彭弘澍?”
她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手,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圈,将四川、湖广、贵州、云南交界的大片区域都圈了进去。
“我们真正的对手,是这片土地上盘踞了数百年的‘土司制度’!”
“这些年,我奉朝廷之命,巡抚四川。你以为我都在做什么?那些心向朝廷的小土司,早就纳土请改,他们的地,已是朝廷的州县,他们的民,已是朝廷的编户。”
秦良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凝重。
“剩下的,全都是硬骨头!”
“冉氏、彭氏、安氏、宋氏…哪一个不是传承了十几代甚至二十几代?哪一个不是在自己的地盘上说一不二的土皇帝?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姻亲故旧遍布西南。你动一家,就是捅了整个西南的马蜂窝!”
“甚至……还有沙氏这种近些年冒头,实力暴涨的!”
马祥麟以前只知道母亲威名赫赫,白杆兵战无不胜。
他以为西南地面上,大小土司无不畏服。
他从未想过,这份威名的背后,母亲走的竟是一条如此艰难,如此如履薄冰的道路。
原来,那些愿意听话的,早就被解决了。
剩下的,全是桀骜不驯,随时可能噬主的饿狼!
“你的离间计,听起来滴水不漏。”
秦良玉转身,重新看向马祥麟。
“可我问你,万一玩脱了呢?”
“万一冉天麟和彭弘澍,不上你的当呢?”
“他们要是将计就计,一边假意与我军周旋,一边暗中串联所有土司……”
秦良玉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马祥麟的心口。
“到那时,我们是打,还是不打?”
“打,就是我们主动挑起战端,给了所有土司联合起来对抗朝廷的借口,正中他们下怀!”
“不打,朝廷的脸面何在?我秦良玉的脸面何在?”
“以后,还怎么在西南立足?”
秦良玉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
“祥麟,你告诉我。”
“这个进退两难的死局,你打算怎么解?”
马祥麟的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想解,可他根本无解。
他发现,自己之前的种种算计,都建立在一个极其脆弱的假设之上。
那就是敌人,会按照他的剧本走。
可万一敌人不按套路出牌呢?
他根本没有第二套方案。
一旦计策失败,后果,他不敢想。
秦翼明和秦拱明也彻底听傻了。
他们这才明白,母亲考虑的,是第二步,第三步,甚至是失败之后如何收拾残局。
秦良玉看着三个儿子煞白的脸色,语气稍缓。
“我没你们想的那么复杂。”
她淡淡开口。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是陛下,我希望看到一个什么样的西南。”
“陛下要推行新政,最需要的是什么?”
“是稳定!”
“一个绝对稳定,绝对听话,能够将朝廷政令不折不扣贯彻到底的西南。而不是一个烽烟四起,处处掣肘的烂摊子。”
“我们贸然出兵,挑起战乱,就是在给陛下添乱。”
“这,不符合陛下的利益,所以是错的。”
“我们坐视土司做大,甚至联合起来对抗新政,同样是给陛下添乱。”
“这,也不符合陛下的利益,所以也是错的。”
秦良玉的目光扫过堪舆图,最终落回马祥麟身上。
“所以,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所有事情,都纳入朝廷的法度之内。”
“我们不主动打,但我们也不能怕打。”
“我们要做的,是让他们自己犯错,让他们自己把谋逆的罪名坐实!然后我们再以朝廷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去收服!”
“这样一来,我们既能完成改土归流的实绩,又能震慑宵小,为新政在西南的推行扫清一切障碍。”
“最重要的是……”
“新政的实行,本身就会激起那些士绅的抵抗,如果让他们借此机会,联合土司一致对外。”
秦良玉站起身,走到马祥麟面前,伸手理了理他有些凌乱的衣领。
她的动作很轻,话语却重逾千斤。
“祥麟,你记住。”
“不要去猜陛下想要什么。”
“要去想,他正在做什么,他最需要什么,他最担心什么。”
“想明白了这些,你才能真正地替他分忧,才能成为他真正信得过的肱股之臣。”
“否则……”
秦良玉的声音沉了下去。
“你就算立下再大的军功,也可能因为站错了位置,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马祥麟怔怔地看着母亲。
他一直汲汲于功名,想要在沙场上证明自己,想要追赶甚至超越父辈的荣耀。
他以为,只要能打胜仗,就是对陛下最大的忠诚。
但是在皇帝的棋盘上,军事,永远只是政治的延伸。
一个不懂政治的将军,永远也成不了真正的帅才。
“孩儿…受教了。”
马祥麟猛地单膝跪地,向自己的母亲行了一个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