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四年,八月二十五。
大同镇,南城门外。
山西总督曹文诏一身戎装,手按佩刀,默然伫立。
他身侧,是大同总兵曹为先,宣府总兵应城伯孙廷勋。
再往后,是山西布政司与各卫所的将官,黑压压站了一片,风吹过盔缨,却无人言语。
所有人的目光,都眺望着南方那条蜿蜒的官道。
官道尽头,烟尘渐起。
马蹄声初时如雨打芭蕉,转瞬便汇成奔雷,震得地面都在微微发颤。
一队人马,肃然而至。
队伍最前方是四名骑士,背后赤旗如火,旗上不绣龙凤,只用最浓的墨,写下一个张扬霸道的“福”字。
一面玄色镶青边的蟠龙大纛,在塞外秋风中卷动,发出沉闷的呼啸。
两面朱漆的“钦差”牌仗之后,又是两面分量更重的“亲王”牌。
一顶棕褐色的曲柄伞盖,稳稳罩住中央那辆由两匹神骏北地马拉着的乌木马车。
百余名护卫身着金漆山文甲,腰悬绣春刀,手执金瓜斧钺,眼神冰冷,杀气腾得人皮肤发紧。
这支为了赶路而精简到极致的亲王仪仗,虽不再奢华,却带着一股源自京师、源自皇权最深处的威压,缓缓抵达城门。
“噗通!”
以曹文诏为首,所有官员将领,齐齐单膝跪地。
甲叶碰撞之声,汇成一片。
“臣等,恭迎王驾!”
山呼之声,回荡在古老的大同城墙之上。
车帘被一只白胖的手掀开。
福王朱常洵那庞大的身躯,在两名近侍一左一右的搀扶下,有些吃力地从马车上挪了下来。
他双脚刚一沾地,身上的肥肉都随之颤了三颤。
但他脸上,却堆满了亲切和煦的笑容,对着众人遥遥拱手。
“诸位请起,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众人起身,簇拥着这位远道而来的亲王,浩浩荡荡地向大同总兵府行去。
总兵府,正堂。
所有闲杂人等被屏退,堂内只剩下福王与山西总督曹文诏二人。
曹文诏对着上首的福王重重一拱手。
“福王殿下一路辛苦。”
“算不得辛苦。”
福王摆了摆那只圆滚滚的大手,一屁股坐进那张特意为他加固过的太师椅里。
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为陛下办事,再辛苦也值得。”
他喘匀了两口气,这才继续说道:“那日,陛下让本王去找虎墩兔憨的两个儿子,聊聊出兵喀喇沁的事。”
“本王左思右想,觉得不妥。”
福王脸上露出一副“我为国事操碎了心”的表情。
“那两个黄口小儿,懂个屁的军国大事?让他们来回传话,一来一回,平白耽误工夫!”
“万一延误了军机,这责任谁担得起?”
“所以,本王连夜上书,跟陛下请旨,干脆亲自来一趟大同,与总督大人,还有那虎墩兔憨,当面锣对面鼓地把事情敲定!”
“虎墩兔憨那边,通知了吗?”
曹文诏再次拱手,脸上满是敬佩。
“殿下谋国之忠,末将佩服。”
“已遵殿下王命,派人联系了虎墩兔憨,约他于得胜堡商议。”
曹文诏顿了顿,补充道:“只是……那虎墩兔憨显然戒心很重。他提出,希望仿效隆庆朝俺答汗封贡旧例,在得胜堡外一处靠山的位置会面,不在堡内。”
“嘿。”
福王闻言,嘿嘿一笑,肥肉堆积的脸上,那双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胆子真小。”
“无妨,就依他。他想在哪儿谈,咱们就在哪儿谈。”
福王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那股精明与压迫感,悄然流露。
“陛下那边,京营的援军已经在路上了。”
“蓟镇总兵尤世威,也已奉旨率兵前压,对喀喇沁、土默特二部进行试探。”
“咱们这边,必须快!”
“战机稍纵即逝,耽误不得!”
曹文诏躬身,声如金石。
“谨遵王命!”
他随即问道:“行辕已洒扫妥当,不知殿下是否即刻驻跸?”
福王刚要回答。
门外,一名负责守卫的仪卫正压着嗓子,在门外轻声禀报。
“王爷。”
福王头也不回。
“讲。”
那仪卫正的声音清晰传来:“启禀王爷,方才代王殿下派人前来,说是已备下薄宴,想请王爷与各位大人过府一叙。”
太祖高皇帝十三子代王,世镇大同,传承至今。
京城一别,已有大半年。
福王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更加浓郁。
“哦?代王要尽地主之谊啊。”
曹文诏立刻说道:“福王殿下,待末将先将您交代的事宜安排下去,再去赴宴不迟。”
福王点了点头。
曹文诏领命,快步走出正堂,立刻召集部将,将福王带来的最新指示,一道道分派下去。
一个时辰后。
代王府。
与边镇总兵府的肃杀简朴不同,代王府内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福王与曹文诏一众官员被迎入代王府主殿承运殿。
身着亲王常服的代王朱鼐钧早已等候在此,他看上去比福王年轻不少,态度也极为谦恭。
“福王殿下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本王备了些粗茶淡饭,为殿下接风洗尘。”
“代王客气了。”
福王大马金刀地坐下,笑着回应。
宴席很快开始。
山珍海味,如流水般送了上来。
代王频频举杯,言语间尽是对福王这位“宗人府左宗正”的恭维与仰慕,半个字都不提军国大事。
福王也是满脸笑容,来者不拒,与他推杯换盏,聊着最近京城的奇闻异事,宗室间的家长里短。
一旁的曹文诏,以及大同总兵、布政司官员,则个个正襟危坐,几乎不怎么动筷子,只是偶尔抿一口酒。
他们看着两位亲王言笑晏晏,心中却总觉得这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酒过三巡。
代王放下酒杯,像是无意间叹了口气。
“唉,说起来,大同虽是边镇,已许久未闻刀兵之声了。”
“这都多亏了曹总督治军有方,将那些蒙古鞑子挡在关外,让我等能安享太平。”
曹文诏连忙抱拳:“代王殿下谬赞,此乃末将分内之事。”
福王夹起一块肥美的东坡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太平日子,过一天,可就少一天喽。”
代王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福王殿下何出此言?”
福王将口中的食物咽下,端起酒杯,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眼神却瞟向曹文诏。
“曹总督,你说,咱们大明的疆土,是不是太小了点?”
此言一出。
整个承运殿落针可闻。
曹文诏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根根发白。
代王脸上的笑容,也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惊疑。
福王却像是没看见二人的反应,自顾自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重重地将酒杯顿在桌上。
“砰!”
一声闷响,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跳。
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与朱由检如出一辙的,和煦而又狡黠的笑容。
“本王觉得,咱们大明的舆图,该换一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