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顶青呢小轿彻底消失在宫墙的拐角,英国公张维贤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转过身,对着依旧侍立在殿门旁的王承恩拱了拱手,嗓音发紧,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嘶哑。
“劳烦公公通传一声,老臣……尚有要事,需面呈陛下。”
王承恩看了他一眼,那张万年不变的冰霜脸上,竟也流露出一丝了然。
他没有多问,只是微微躬身,便转身入了殿内。
不消片刻,王承恩便走了出来。
“英国公,陛下有请。”
张维贤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袍,吸进肺腑的空气带着凉意,他迈步走入那座让他愈发感到敬畏的乾清宫。
刚一进殿,他便准备下跪行礼。
“老臣……”
“国公不必多礼。”
御座之上,朱由检的声音传来,平静地打断了他的动作。
张维贤直起身,躬身说道:“陛下,您先前吩咐臣,在南大校场之中安排宴席,犒劳三军,如今已全部妥当。”
他的老脸上,浮现出一丝为难。
“只是,京营将士人数众多,若是一同开宴,场面太大,难以周全。”
“而且……臣也担心,将士们饮酒之后,会影响京师的日常巡防,或是耽误了紧急军情的调动。”
“所以,臣斗胆,做了个安排。”
“自今日起,每日安排一个卫营,与陛下一同赴宴。如此,既能全了陛下的恩典,也不至于误了军务。”
张维贤说完,便低下了头,等待着皇帝的决断。
“只是这样一来,恐怕就要多耽搁陛下几日的功夫了。”
朱由检从御案后站起身,摆了摆手。
“无妨。”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开战之前,朕曾亲口对他们许诺。”
“此战功成,朕,要与他们共饮庆功之酒!”
“君无戏言。”
他看向王承恩。
“大伴,传旨,命张之极,带一队金吾卫,随朕出宫。”
朱由检的目光扫过自己身上的常服,语气加重。
“另外,更衣,换甲!”
不多时。
皇城之内,一支与平日里仪仗出巡截然不同的队伍,正向着城南的校场,疾驰而去。
队伍的最前方,是一匹神骏非凡的通体雪白战马。
马背上,端坐着大明的君主,朱由检。
他身上那件赤金龙纹甲,在橘黄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辉。
那流动的金色,仿佛是真龙的鳞片,是这灰败天地间唯一的光源,充满了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与压迫感。
紧随其后的,是京营总戎,英国公张维贤。
他换上那套皇帝赏赐的蟒纹鎏金甲,虽已年迈,但跨坐于战马之上,依旧身形挺拔,气势沉凝如山。
他的儿子,金吾卫指挥使张之极,那一身亮银色飞鱼甲,更显年轻锐利,如一柄出鞘的利剑,护卫在君王身侧。
在他们身后,是数百名同样披坚执锐的金吾卫精锐,马蹄声整齐划一,卷起一路烟尘。
沿途的百姓与官员,早已在张之极的提前安排下,被疏散到了街道两侧。
他们跪伏在地,却又忍不住偷偷抬起头,用一种混杂着狂热与崇拜的目光,追随着那道身着赤金龙甲的帝王身影。
这,就是他们的皇帝!
那个在建奴大军兵临城下之时,没有躲在深宫,而是御驾亲征,最终于通州城下,一战定乾坤的,大明天子!
不多时,队伍便抵达了城南大校场。
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
校场中央,数千名身着鸳鸯战袄的明军士卒,正笔直地站立着。
他们,便是今日第一批接受陛下犒赏的队伍——右掖营。
在通州血战中,与中军和左翼的安排不同,右翼的阵地,是靠着一条条人命,硬生生填起来的。
他们的伤亡,是整个京营之中,最为惨重的。
此刻,右掖营都指挥使,应城伯孙廷勋,正站在队伍的最前方,焦急地向着远处翘首以盼。
当他看到远处那面迎风招展的赤金龙旗,看到那道在阳光下如行走神只的身影时,他浑身的血液,瞬间沸腾!
他猛地回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身后那数千名弟兄,发出一声嘶吼!
“弟兄们!陛下……陛下来了!!”
“全都给老子列队!站直了!”
“听好了!咱们是全军第一个跟陛下吃饭喝酒的营头!这是天大的荣耀!都他娘的给老子把腰杆挺起来!拿出咱们右掖营的精气神来!”
“谁要是敢在这个时候给老子掉链子,明天看老子不操练死你!”
他身后的千户、百户们,立刻大声地呼喝着,指挥着手下的士兵。
“列队!”
“看齐!”
一阵阵杂乱却又充满力量的脚步声,簌簌响起。
数千名士兵,用最快的速度,调整着自己的站位。
他们的动作或许不如天子亲军那般整齐划一,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与紧张。
他们挺直了胸膛,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支越来越近的队伍。
当朱由检催动战马,踏入校场的那一刻。
孙廷勋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刀尖斜指苍穹,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
“右掖营!”
“恭迎陛下——!!!”
“哗啦——!!!”
数千名将士,动作整齐划一,单膝跪地!
手中的长矛与刀剑顿在地上,发出的金铁交鸣之声,汇成了一股雄浑的声浪,直冲云霄!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呐喊汇成钢铁的洪流,撼动天地,充满了发自肺腑的狂热与忠诚。
朱由检勒住马缰,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那一片黑压压的头颅。
他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
身上的赤金龙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阵清脆的碰撞声,敲击在每一个士兵的心上。
他没有让孙廷勋上前,而是亲自走到了队列的最前方。
他看着这些跪在自己面前的士兵。
看着他们那一张张被硝烟熏黑,被战火刻上印记的年轻面孔。
看着他们身上那些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和那破损缝补的甲胄。
朱由检的喉咙,有些发堵。
他吸进一口气,声音传遍了整个校场。
“都起来吧。”
“朕的勇士们,都起来。”
孙廷勋第一个站起身,他身后的数千名士兵,也随之起身。
他们站得笔直,像一杆杆标枪,插在大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