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路无话。
他们像三只受了惊的野狗,贴着墙根的阴影,用最快的速度溜回了自家的屯子。
夜色,已经彻底笼罩了这片贫瘠的土地,冰冷而绝望。
“今天的事,谁也别往外说!一个字都不能说!”
在自家门口,许平安停下脚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反驳的命令口吻。
“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发生过!”
许大牛和许进还处在巨大的震惊和恐惧中,只是下意识地连连点头。
他们今天,是真被吓破了胆。
“都回去!管好自己的嘴!”
许平安最后叮嘱了一句,推开了自家的柴门。
屋里,他那面色蜡黄的婆姨,正借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缝补着他那件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旧罩甲。
听到门响,她抬起头,露出一丝担忧的神情。
“当家的,回来了?”
“嗯。”
许平安应了一声,直接走到炕边坐下,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婆姨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却也没多问。
这世道,男人在外头受了多大的气,碰上多大的难处,只要还能囫囵着回来,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她只是默默地倒了一碗温水,递了过去。
许平安接过来,一口气喝干。
温热的水流进胃里,却丝毫驱散不了他心底那股子刺骨的寒意。
他躺在土炕上,双眼睁着,直勾勾地看着那被油烟熏得发黑的屋顶。
张千户的府邸。
那凄厉的惨叫。
门口那些煞气冲天的兵。
这一切,像一幅幅画面,在他脑子里反复地播放,每一个细节,都让他浑身的肌肉绷紧。
他想不通。
到底是谁?
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大同镇,对一个手握实权的世袭千户下这样的狠手?
又是谁,能调动那样一支一看就不是善茬的精兵?
他原本以为,自己带着兄弟们去劫张千户的粮仓,已经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疯狂之举了。
可现在看来,跟今天发生的事情比起来,他那点心思,简直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可笑。
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已经伸进了大同镇这潭死水里。
而且,这只手,比他想象的要强硬得多,也血腥得多。
他一整夜都没合眼。
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一边是劫粮仓失败,甚至可能撞上大麻烦的后怕。
另一边,是对未来的,更加深沉的迷茫和恐惧。
张千户倒了,那他们这些被他压榨的军户,日子会好过一点吗?
还是会来一个更狠的王千户、李千户?
这狗日的世道,到底还有没有活路?
天,刚蒙蒙亮。
许平安正准备起身,去看看外面的情况,院门,却被“砰砰”地敲响了。
这声音,不大,却让许平安的心脏猛地一抽。
他婆姨也吓了一跳,紧张地看着他。
“谁啊?”
许平安压着嗓子问了一句。
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冷硬的声音。
“百户许平安可在?奉命传唤,即刻前往镇中军府议事!”
不是张千户手下那些家丁的腔调!
许平安的心,沉了下去。
他朝婆姨使了个眼色,让她躲进里屋,然后才走过去,拉开了门栓。
门口站着的,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兵士。
这兵士穿着一身崭新的鸳鸯战袄,头戴铁盔,腰挎长刀,身形笔挺。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这身行头,这股气势,和昨天在张千户府邸门口看到的那些兵,一模一样!
“我是许平安。”他沉声说道。
那兵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侧了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走吧。”
许平安没有选择。
他跟着那兵士,走出了屯子。
一路上,他看到不少跟他一样的百户,甚至还有几个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副千户,都垂头丧气地,被同样的兵士“请”了出来,朝着镇中心的军府走去。
整个大同镇的气氛,都变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紧张和肃杀。
平日里那些游手好闲的兵痞子,今天一个都看不见了,全都缩在家里不敢出门。
街道上,只有一队队巡逻的陌生兵士,迈着整齐的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咔、咔”的,让人心头发慌的声响。
等到了军府大院的门口,许平安彻底呆住了。
宽阔的院子里,黑压压地跪着十几个人。
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为首的那个,披头散发,官服被扯得稀烂,像条死狗一样瘫在地上的,正是昨天还不可一世的张千户!
他的身后,跪着大同镇卫所大大小小的军官。
有指挥同知,有指挥佥事,有其他的千户、百户。
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决定着他们这些底层军户生死的大人物,此刻,全都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跪在那里,抖如筛糠。
院子四周,站满了手持长枪的兵士,刀枪出鞘,明晃晃的,晃得人睁不开眼。
而在军府的正堂台阶上,摆着一张太师椅。
椅子上,坐着一个身材异常魁梧雄壮的男人。
那男人约莫四十岁上下,一张国字脸,不怒自威。
他没有穿官服,只是一身简单的劲装,但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威势,却像是大山一样,压得整个院子里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许平安和其他被带来的军官们,被勒令站在院子的另一侧,不许出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身上。
男人终于开口了,声音洪亮如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我叫曹文诏。”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那群人,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与杀气。
“奉当今万岁爷圣旨,总督宣大、山西军务,彻查贪腐!”
“你们,有指挥使,有千户,有百户!”
他的手指,挨个点过那些跪着的人。
“都是我大同的将官,也是我大同的畜生!”
“吃空饷,喝兵血,克扣军粮,倒卖军械!”
“视国法为无物,视边军如猪狗!”
“万岁爷在京城,都知道你们干的这些好事!”
“你们,该不该杀!”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跪在地上的张千户等人,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磕头如捣蒜,嘴里语无伦次地求着饶。
曹文诏却看都懒得再看他们一眼。
他转过身,面向许平安这些被召集来的底层军官,还有那些闻讯赶来,将整个军府围得水泄不通的普通军户。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人心上。
“万岁爷有旨!”
“所有被克扣的粮饷,朕给你们补上!一分一毫都不会少!边饷已经在路上了!”
“从今日起,凡有再敢克扣军饷,吃空饷,欺压兵士者,一如此僚!”
他说着,猛地一挥手。
“都给我就地正法!”
“抄没家产,家眷全部充入军营,以儆效尤!”
“拖下去!”
台阶下的兵士,如狼似虎地冲了上去,拖起张千户等人,就像拖着十几条死狗。
“饶命啊!曹将军饶命啊!”
“我冤枉啊!”
凄厉的惨叫和求饶声,响彻了整个军府。
但,没有人理会。
噗!噗!噗!
十几颗人头,几乎在同一时间冲天而起。
滚烫的鲜血,染红了军府门前的青石板。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一秒。
所有围观的军户,都看呆了。
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那些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让他们家破人亡的狗官,就这么……死了?
被砍了?
迟来的粮饷,要补发了?
死寂之中,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兵,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那不是悲伤的哭,是压抑了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的委屈和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这一声哭,像是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堆积了不知多少年的干柴。
“万岁爷……圣明啊!”
不知是谁,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颤抖着喊了一句。
“万岁爷圣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压抑了太久的愤怒、绝望、痛苦,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了震天的狂吼!
欢呼声,哭喊声,响成一片,直冲云霄!
许平安站在人群中,看着那十几具无头的尸体,看着周围陷入癫狂的兄弟们,浑身的血液,也跟着彻底沸腾了起来。
他紧握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