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脂县城。
外城一处用黄土夯得还算结实的院墙里,一盏昏黄的油灯,将两道人影映在窗纸上。
李鸿基正就着一碟咸菜,大口地扒拉着碗里的糙米饭。
他一边吃,一边跟对面的婆姨说着驿站里的新鲜事。
“今天从南边来了个大商队,走的是‘皇明速运’的官路,光运费就上百两!乖乖,真是有钱。”
“听说他们运的是南边的丝绸和茶叶,要送到九边去卖给那些鞑子,一转手就是十几倍的利!”
他感叹着:“这世道,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对面的婆姨,是他的妻子韩氏。
韩氏的面庞清秀,虽然身上只穿着朴素的麻衣,却依旧掩不住那窈窕的身段。
她安静地听着丈夫说话,时不时给他碗里添些热水。
李鸿基,这名字一听,便知他祖上不是寻常泥腿子。
李家在米脂也曾是殷实人家,他自小也读过几年书,做着考取功名的美梦。
可这该死的老天爷不给活路,先是连年大旱,家道中落,接着一场瘟疫,又将他双亲都带走了。
只留下他和年幼的侄子李过,二人相依为命。
就在他以为这辈子就要烂死在黄土地里的时候,却撞上了大运。
一次机缘巧合,他认识了县里的艾举人。
艾举人见他谈吐不俗,又识文断字,便起了爱才之心。
李鸿基也是个机灵的,借了艾举人的钱,走了门路,在米脂驿站里谋了个差事。
凭借着祖上传下来的几手养马绝活,他在驿站里干得风生水起,很快就站稳了脚跟。
后来,艾举人又做媒,将远房亲戚家的闺女韩氏许配给了他。
娶了如花似玉的婆姨,有了安稳的营生,李鸿基觉得,这辈子值了。
小时候总想着当将军,想着金戈铁马,改变这吃人的世道。
可被现实的磨盘碾了十几年,他那点不切实际的念头,早就被碾得粉碎。
现在的他,只想守着自己的婆姨,守着这份差事,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等以后有了娃,也算对得起地下的列祖列宗了。
今年,朝廷又下了新政,将天下驿站统一整改成“皇明速运”,他们这些驿卒的月钱,也跟着涨了一大截。
虽然活计比以前更忙更累了,但拿到手的铜钱,却是实打实的。
驿站扩编缺人手,专门负责养马的李鸿基,便顺理成章地把自己已经长成半大小子的侄子李过,也招进了驿站,跟着他一起伺候那些比人还金贵的驿马。
日子,是真真切切有了盼头。
“等再攒两个月的钱,就去扯几尺新布,给尔做件新衣裳。”
李鸿基看着灯下温柔的妻子,心里有些愧疚。
“尔跟着我,委屈尔了。”
韩氏笑了笑,那笑容比油灯的光还要暖和。
“已经很好了。”
李鸿基心里一热,正想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
“砰!砰!砰!”
院门被人擂得山响,那声音又急又响,像是要把门板拆了!
“黄来儿!黄来儿!在家没?”
门外传来一个粗哑的嗓音,是同在驿站当门卫的何老二。
李鸿基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驿站里的人都知道他大名叫李鸿基,只有最熟的几个老伙计,才会喊他的小名“黄来儿”。
他赶紧把手里剩下的半个窝头塞进嘴里,站起身对韩氏说道:“可能是驿站有急事,俄去看看。要是回来太晚,俄就住驿站了,你把门闩好,早点睡。”
说完,他拉开门栓,一把将何老二拽了进来。
“咋了?慌里慌张的!”
何老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门框,满头大汗。
“黄来儿!不好了!你家那愣头青侄子,跟人打起来了!”
李鸿基的脑袋“嗡”的一声!
他来不及多问,对着韩氏说了句:”天晚了,我晚上就住驿站了。“撒开脚丫子就往驿站的方向狂奔。
夜风吹在脸上,冰冷刺骨,可他的心,却像是被一团火烧着,又急又燥!
一路紧赶慢赶,半个时辰的路,他硬是跑出了满身大汗。
等他冲进驿站后院的马厩时,李过和另一个穿着兵卒号服的马夫,已经被几个驿卒死死拉开了。
侄子李过嘴角青了一块,眼睛里全是血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牛犊。
对面的马夫也没讨到好,鼻子下面挂着血,一只眼睛肿得像个烂桃子,正指着李过破口大骂。
“狗娘养的玩意儿!你敢动老子一下试试!信不信老子回去就叫我们刘千户,找你们驿丞,让你们都滚蛋!”
李鸿基只觉得头皮发麻,他冲过去,先是照着李过的屁股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
“咋回事!跟你说了多少遍,在外面别惹事!你把俄的话当耳旁风了?”他压低了声音,话里全是怒气。
李过梗着脖子,嗡声嗡气地吼道:“俄没错!今天有八百里加急的公文要送,俄按规矩给‘火龙驹’喂精料,一会就要送急件!结果这家伙冲过来就要抢,说是要先给他家刘千户的坐骑吃!俄说公文急件耽误不得,他二话不说就给了俄一拳,抢了精料还骂人,说天大的事也没他家千户的事急!俄火气上来了,就跟他干上了!”
听完这话,李鸿基心里长叹一声,只觉得一阵无力。
哎。
侄子说的,是朝廷的规矩,是公事。
可对面那位,背后站着的是手握兵权的边军千户,是私仇。
在这世道,规矩,能大得过刀把子?
他知道,这事不能再闹下去了。
闹大了,吃亏的肯定是他们叔侄俩。驿丞为了不得罪军爷,把他们赶出去顶罪,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强压下心头的火气,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对着那马夫拱了拱手。
“这位军爷,你消消气。在下是这米脂驿站管马的,这是我侄子,年纪小,不懂事,毛毛躁躁的,冲撞了军爷,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咱们都是给上官办事的,赶紧喂了马,让大人早点上路才是正经事,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那马夫斜着眼,拿鼻孔看着李鸿基,一脸的轻蔑。
“理?老子就是理!这狗娘养的敢还手,就是坏了规矩!俄回去就告诉我们千户,让他跟你们驿丞说道说道,把你们叔侄俩都给俄撵出去喝西北风!”
李鸿基的脸皮抽搐了一下,拳头在袖子里捏得咯吱作响。
可他还是只能陪着笑。
“是是是,是我侄儿不对。军爷,您高抬贵手。这会俄给您买点咱们这的土产,带回去给兄弟们尝尝鲜,就当是给您赔礼道歉了。”
马夫“呸”的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唾沫。
“打发叫花子呢?老子这嘴都打出血了!想了事也行,两个法子!”
他伸出两根手指。
“要么,让这小杂种跪下给老子磕三个响头,这事就算了!”
“要么,赔俄二两银子汤药费!”
李鸿基心头怒火狂烧,差点脱口而出:“尔这条贱命,也值二两银子?”
可话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从怀里掏出身上所有的钱,用手帕包着,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腰弯得更低了,几乎要折断。
“军爷,您看,这事闹上去,上官只会觉得咱们这些底下人办事不牢,不懂事,到时候吃挂落的还是咱们自个儿。小弟这里有二百文钱,不多,就当请军爷喝顿酒,解解乏。您看,这事就这么算了,行不?”
那马夫看着李鸿基手里的铜钱,又看了看旁边几个虎视眈眈的驿卒,心里也打起了小九九。
真闹大了,他也讨不到好。
他一把抢过铜钱,在手里掂了掂,骂骂咧咧地说道:“算了算了!看你还算个懂事的!今天就饶了这小畜生!都是办公差的,懒得跟你计较!”
说完,他牵着那匹高头大马,趾高气扬地走了。
李鸿基这才直起腰,感觉后背都湿透了。
他走到被何老二死死拉住的李过面前,脸色铁青。
“下次机灵点!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你想把咱们叔侄俩的饭碗都给砸了?!”
李过还想顶嘴:“俄就是不服!凭啥……”
“凭啥?”
李鸿基瞪圆了眼睛,压着嗓子低吼道,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就凭人家的主子姓刘,是千户!”
“就凭人家手里有刀!”
“在这个世道,刀,就是理!”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侄子,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个理,你给俄记住了,用命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