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盯着笔记本上那道红线，耳畔突然传来赵宇的大嗓门，声音混进了会场此起彼伏的交谈声中。
陈砚舟把笔记本合上，红笔旋进笔帽，蓝笔也收了回去。他没再看大屏幕，也没理旁边递来名片的人。那些人穿着挺括的西装，笑容标准得像是培训过三遍，话术也熟得很：“小陈总啊，刚才讲得太到位了，咱们找个时间深入聊聊？”
“聊什么？”他问。
对方一愣，“当然是……合作方向。”
“哦。”他点点头，把包拉链拉好，“那等你想清楚具体要聊哪一方向，再来找我吧。”
那人讪讪地收回手。
赵宇在一旁憋着笑，等那人走远才低声说：“你这态度，迟早把人脉都得罪光。”
“不是所有靠近的人都算人脉。”陈砚舟看了眼手表，“有些是机会，有些是麻烦，还有些——纯粹是吴振海的眼线。”
赵宇耸肩，“那你打算在这儿坐到散场？下半场可全是老调重弹，‘去库存’‘保交付’，听得我都想打哈欠。”
“正因为都是老调，才得听。”他重新翻开笔记本，蓝笔在纸上划了两道，“他们怎么回应我的观点，比他们说了什么更重要。”
前排一个穿灰西装的男人正和邻座低声说话，手里的文件夹上印着“恒安资本”四个字。他每提到“低容积率”，都会刻意加重语气，还朝这边瞥了一眼。男人无名指上的钻戒在文件夹反光中忽明忽暗，像只冷眼。
陈砚舟不动声色地记下他的位置。
又过了十分钟，城投集团的王副总起身离席，没走主通道，而是绕到了后台方向。五分钟后回来时，手里多了份打印材料，封面正是他演讲时展示的数据对比图。
“有人已经开始抄作业了。”他轻声说。
赵宇顺着视线看过去，啧了一声：“这可是吴振海那边的铁杆，今天居然主动要你的资料？”
“说明我的话戳到点子上了。”他合上本子，“要么是真动心了，要么是急着找漏洞反击。不管是哪种，都不算白讲。”
掌声忽然响起，新一位发言人上台。ppt刚亮出标题，就有听众小声议论：“又是讲政策红利的。”
陈砚舟靠在椅背上，耳机塞进耳朵，开始回放自己刚才的演讲录音。听到“活得像个人的样子”那句时，嘴角微微抽了一下。
“笑啥？”赵宇凑过来，“这句太狠了，明天指定上热搜。”
“我不是笑这个。”他摇头，“我在听吴振海最后那句话的回音。”
“哪句？‘样板房式的乌托邦’？”
“对。”他按下暂停，“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不是反驳，是预告。他在告诉所有人：这东西不现实，别当真。”
“结果你用数据打了脸。”
“可真正怕数据的人，从来不会当场翻脸。”他抬眼扫了圈会场，“他们会等风头过去，再悄悄改方案、换策略，然后告诉你——‘我们早就这么想’。”
走廊另一头传来模糊的争论声，“低容积率……数据造假……”的词句飘进耳中。
赵宇沉默两秒，忽然笑了：“你这脑子，比财务模型还绕。”
“不是绕，是看得多了。”他摘下耳机，“三年前我爸厂子倒闭，会计说账面没问题，可工资发不出来。那时候我就知道，数字能说实话，也能说谎话——关键是谁在读。”
三年前厂子倒闭那天，父亲蹲在财务室门口抽了半包烟，烟灰缸里堆满的烟头像冻住的雪。
赵宇没接话，只是晃着手机挤过来，屏幕上是刚抓拍的会场照片，闪光灯处打码成黑色方块：“喏，这些人你认识吗？要不要我帮你查查背景？”
“不用。”他瞥了一眼，“真正想合作的，不会靠偷拍找突破口。倒是你——少拿手机乱照，小心被人反告侵犯隐私。”
“哎哟，你还真当自己是公众人物了？”
“我不是。”他站起身，“但我得防着有人想把我变成话题人物。”
他走向会场后方的服务台，借了支U盘，把备份文件拷了一份。手触到控制台瞬间，余光瞥见吴振海助手的身影在拐角一闪而过，他加快动作将U盘塞进内袋。
转身时，看见陈建国正站在走廊尽头，和两个穿制服的老总模样的人在说话。
他走过去，点头示意。
陈建国抬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松了些：“小陈，还没走？”
“刚把材料备份。”他递上U盘，“万一协会需要补充资料，随时可以联系我。”
陈建国接过U盘时，目光在数据图上停留片刻。
“你这份报告，”陈建国压低声音，“昨天市住建局开会提到了。有人问，你们小区满意度提升十二点三，是不是因为住户筛选严格？”
“我们没筛选住户。”他平静地说，“租金公开招标，谁都能申请。退房率不到百分之一，是因为住了三年的人，八成主动续租。”
“可有人觉得，这是个例。”
“如果十个小区有九个靠降价留人，第十个靠服务留人，那第九个才会觉得第十个是特例。”他顿了顿，“问题不在模式能不能复制，而在愿不愿意试。”
陈建国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哼了一声：“下周有个闭门座谈，议题是‘新型社区治理模式’。我帮你留了个位置。”
“谢谢会长。”他没立刻答应，“材料我再整理一份，侧重人力成本占比、能耗监控周期、维修响应时效这些颗粒级数据。”
“行。明天闭门会，有位…咳，老同志对数字特别较真。”
“我不讲情怀。”他说，“我只讲住户每个月省下的水电费，和物业费下降背后的管理效率。”
陈建国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下，转身离开。
赵宇晃着手机挤过来，屏幕上是刚刷到的论坛热搜#‘活得像个人’成地产新标语#：“哎哟，这可是官方背书的前奏啊！你要不要趁热打铁，跟我去见几个投资人？就在隔壁酒店，我已经约好了。”
“不去。”
“为什么？你现在可是全场焦点！”
“正因为我现在是焦点，才不能乱动。”他拉开背包，把红蓝笔重新摆好，“越是这时候，越得看清谁在鼓掌，谁在数钱。”
“你这也太谨慎了吧？”
“踩个坑顶多崴脚，怕的是坑底还埋着地雷。”他看了眼门口，“而且，真正的反应还没开始呢。”
“什么意思？”
“论坛是舞台，掌声是谢幕。”他往侧门走，“真正的行业反响，从来不在现场发生。”
赵宇跟上来：“那你现在去哪儿？”
“地铁。”
“打车不行吗？”
“地铁安静。”他推开安全门，走进后巷。皮鞋踩过积水倒影，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最终碎在驶出车辆的尾灯里。
傍晚六点，会展中心外依旧热闹。记者举着话筒采访刚离场的企业代表，投资人三五成群地讨论着什么，还有几个穿着职业装的女人拿着平板，正在核对名单。夕阳将会展中心玻璃幕墙染成琥珀色，随着日头西沉，光斑从演讲台慢慢爬到观众席最后一排。
他绕到停车场背面，耳机重新戴上，播放录音。从第一个问题开始，逐段分析语速、停顿、听众反应。当他回放吴振海那句“市场不需要样板房式的乌托邦”时，特意放慢了速度。
对方在“样板房”三个字上略作拖长，接着用“乌托邦”压低音调，像是在暗示某种荒谬性。而他在回应时，用了“退房率”“口碑转化”“政府通报”三个硬指标，层层推进。
“不是对抗，是拆解。”他自语。
手机震动，赵宇发来消息：“都安排好了，明早十点，王副总约你在星巴克见面？”
他停下脚步，站在路灯下回复：“推到下周。先让我把今天听到的，全都理一遍。”
发送后，他抬头看了眼天。
云层很厚，城市灯光映上去，泛出淡淡的橙红。
他继续往前走，拐进地铁口，刷卡进站。车厢刚亮灯，他坐下，从包里抽出笔记本最后一页。
蓝笔写下：
“掌声响起时，真正的考验才开始。”
笔尖在纸面洇出墨点，像要刺破这层泛着橙红的暮色。地铁玻璃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在摇晃的车厢里忽明忽暗。
霓虹灯牌从车窗外流过，将‘理想家园’‘智慧社区’的标语撕成彩色碎片。某块广告牌的激光突然扫过他眼底，在视网膜留下‘容积率1.8’的残影。
写完，他盯着这句话看了几秒，拿起红笔，在下面划了一道细线。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轻微的沙声。
地铁到站提示音响起。
他合上本子，抬头看向车门。身后传来窸窣声，回头看见情侣拿着地产杂志。
女孩手里拿着一份地产杂志，封面正是本次论坛的专题报道。
标题写着：“青年代表陈砚舟力撼行业巨头，一句‘活得像个人’引爆全场”。女孩翻开内页时，一张名片从夹层滑落，‘恒安资本’的字样在灯光下闪了闪。
玻璃倒影里，他看见吴振海站在十米外的站台，手中钢笔帽开合的节奏与地铁报站声完美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