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暗下去的瞬间，陈砚舟已经起身。他把蓝笔记塞进包里，拉链合上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吵了什么人。张慧的消息还停在对话框里，海报改得差不多了，但他知道，再好看的图也只是“说出去”的事。
现在得看看“做出来”的成色。
他穿过安静的走廊，脚步落在水泥地面上，没有回音。工地的铁门半开着，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吹动了挂在架子上的一张施工进度表。纸页微微抖着，像在提醒谁别忘了最后那点没做完的活。
李国强正蹲在东区排水沟边，拿手电照着刚铺好的透水混凝土。听见脚步声抬头，咧嘴一笑：“你来了？这会儿正好验货。”
“嗯。”陈砚舟没废话，弯腰摸了摸接缝处。指尖滑过的地方平整顺滑，没卡顿，也没碎渣。“昨晚泼水测试怎么样？”
“滴水不存。”李国强站起身拍了拍裤腿，“我还让工人多压了一遍光面，早上洒水车路过都没留印子。”
陈砚舟点头，在蓝笔记上用红笔画了个勾。他知道这种细节明天未必有客户注意到，但只要有一个爱挑毛病的主妇蹲下来摸一圈，就能决定她愿不愿意刷卡。
他沿着步道往前走，一路看绿化覆土厚度、树苗固定桩的松紧、儿童区橡胶地垫的拼接。每到一处都停下来，或蹲或伸手，动作不多，但从不跳过。
走到亲子草坪边缘时，他忽然停下。“这片草皮，是今天上午铺的？”
“对。”李国强跟上来，“最后一块，凌晨四点才运到，工人们连轴转。”
陈砚舟盯着地面看了几秒，伸手按了按草皮边缘。底下土壤还有些软，但根系已经结实。“再压一遍滚筒，明早六点前必须完成。别让人踩出脚印来。”
“行，我这就安排。”李国强掏出对讲机。
陈砚舟继续往前，脚步没停。他知道时间越紧，越容易在最后关头露出马脚。而人最容易信的，就是亲眼看见的东西。
售楼处的灯还亮着。玻璃门一推开，冷气扑面而来，夹着一股新家具的味道。张慧正站在样板间门口和设计员说话，手里拿着一叠打印稿。
见他进来，她扬了扬手里的文件：“最后一版导览册打样出来了，你要不要看？”
陈砚舟没接，径直走进客厅区域。目光扫过沙发、茶几、墙上的装饰画，眉头一点点往下沉。
水晶吊灯悬在头顶，反射着冷白的光；窗帘厚重得像舞台幕布；厨房操作台明显被调低了，显然是为了拍照时显得空间更大。
他没说话，掏出红笔，在蓝笔记上写了一行字：**装饰≠真实**。
然后转身问张慧：“这些家具，是交付标准？”
“不是……”张慧顿了下，“但我们想让客户看到‘理想生活’的样子。”
“我们卖的是‘能住进去的日子’，不是‘想住进来的梦’。”陈砚舟把本子递给她，“明天第一个来看房的人，可能是刚还完助学贷款的年轻人，也可能是带着孩子四处看学区房的夫妻。他们不需要一个看起来贵得不敢碰的房子。”
张慧抿了抿嘴，没反驳。
“把吊灯换了。”他说，“换成吸顶灯，普通的那种。”
“可这风格……”
“风格不重要。”陈砚舟打断，“重要的是让他们觉得——这房子，本来就是给像他们一样的人住的。”
他走到厨房，伸手比了比操作台高度。“这个也调回去。我妈身高一米六，做饭时胳膊抬太高会累。别为了镜头牺牲实用性。”
张慧低头翻了翻自己的笔记，忽然笑了：“所以你是想让客户进来第一反应是‘这跟我家差不多’，而不是‘这比我家装得好太多’？”
“差不多。”陈砚舟点头，“但要更好一点——好在细节，不在摆设。”
“我明白了。”她立刻转向设计员，“撤掉非标配家具，窗帘换棉麻的，厨房恢复原高，吊灯拆了换基础款。”
设计员一脸肉痛：“那拍摄效果……”
“拍摄结束了。”陈砚舟说，“明天不是拍宣传片，是接待真人。”
三人回到临时指挥板前时，天已经黑透。墙上贴着整个项目的平面图，红线标出了开盘当天的客户动线。
李国强指着西侧外墙：“涂料今晚收尾，脚手架明早九点前才能拆。问题是，那边正好挨着主入口。”
“那就绕开。”陈砚舟看着图纸，“开盘动线往南偏十五米，加两个引导牌，写‘前方施工，请慢行’。”
“还要放牌子？”李国强皱眉，“这不是承认我们没干完吗？”
“不是没干完，是还在进步。”陈砚舟纠正，“客户看到工人在干活，反而会觉得我们不糊弄人。安排两个穿工装的安全员守着，既安全，又显得真实。”
张慧突然插话：“我可以做个短视频，叫《最后一夜》，拍工人们加班铺草皮、刷墙、装路灯的过程。明早七点发，标题就用你说的那句——‘我们不怕慢，就怕你不来。’”
“可以。”陈砚舟点头，“画面别剪太精致，手机拍都行。重点是让人看到我们在做事，而且愿意让他们看见。”
李国强挠了挠头：“你们这打法……跟别人反着来啊。人家恨不得把破地方全遮住，咱们倒好，专挑没干完的往外晒。”
“因为他们怕被人看出破绽。”陈砚舟说，“我们不怕。破绽能补，信任补不了。”
张慧低头改方案，笔尖沙沙响。李国强则对着图纸重新规划引导路线，嘴里念叨着：“南移十五米……得加个临时花箱挡视线……”
陈砚舟站在板前，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拿起记号笔，在样板间区域画了个圈。
“还有一个调整。”他说，“把主卧衣柜打开，挂上几件日常衣服，不要太贵的那种。床头放本书，翻到中间一页，再搁一副老花镜。”
张慧抬头：“这是干嘛？”
“制造生活痕迹。”他说，“客户进屋，看到空衣柜和崭新床单，会觉得这是样板间。但如果看到有人住过的痕迹，哪怕只是假的，也会下意识觉得——这房子离生活更近一点。”
“演技派啊你。”李国强笑出声，“连衣柜都要演？”
“不是演。”陈砚舟合上笔帽，“是提示。我们要提醒他们，这里不是展览馆，是家。”
会议结束时，已是晚上八点多。张慧带着团队赶回去改物料，李国强拎起安全帽准备回工地盯最后一班。
“西区围墙粉刷什么时候开始？”陈砚舟问。
“十点。”李国强说，“保证明早五点前收工，不留扬尘。”
“好。”陈砚舟点头，“记得检查油漆桶盖子，别半夜被野猫碰翻了。”
李国强翻了个白眼：“你还真当我是粗人？”
陈砚舟笑了笑，没说话。
办公室只剩他一个人。他坐回桌前，打开电脑，调出明日接待流程表。从客户进门、签到、讲解、参观动线、休息区服务，到应急响应预案，每一项都列得清清楚楚。
他一条条往下看，手指偶尔敲两下键盘，修改某个时间节点。窗外，工地的灯一盏接一盏熄灭，只有售楼处和远处一小片作业区还亮着。
打印机嗡嗡响了几声，吐出一份新的动线图。他拿起来看了看，折好放进文件夹。
然后站起身，走向售楼处外场。
景观灯刚刚亮起，暖黄色的光线洒在步道上，映出树影斑驳。他站在入口处，望着那条通往样板间的路，久久没动。
蓝笔记重新被拿出来，翻到最后一页。他在空白处写下一句话：
**明天第一个走进来的人，不会读我们的策划案，只会看他的眼睛看到了什么。**
写完，他把本子收好，转身走进临时办公室。
电脑屏幕还亮着，流程表滚动到最后一栏：“突发情况应对——若客户质疑施工进度，回应话术：我们确实在完善，就像您装修新房也不会第一天就封顶。”
他盯着那句话看了两秒，删掉后重打：
“我们还在继续，因为值得多花点时间。”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张慧回来取落下的相机。
“你怎么还没走？”她问。
“快了。”他说，“你先去休息，明早六点半见。”
她点点头，犹豫了一下：“你说……会有人信吗？”
陈砚舟抬头看了她一眼。
“信不信，不取决于我们说了什么。”他指了指外面，“取决于明天他们走进来时，地板是不是干净，灯是不是亮着，草是不是真的在长。”
张慧笑了下，转身离开。
陈砚舟重新看向屏幕，确认所有环节无误后，关闭了文档。
他靠在椅背上，闭了会儿眼。
再睁开时，目光落在桌角那份修改后的动线图上。
他伸手拿过来，又看了一遍。
然后站起身，朝售楼处走去。
推开门的瞬间，夜风吹了进来。
他站在门口，望着那条被灯光照亮的小路，像一条通向未知的引线。
远处工地上，有人喊了一声。
“最后一车草皮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