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轻拂,苗宅朱门在灯影下微晃,红漆已旧,几道崩裂的斧痕犹新。院中老槐枝叶低垂,檐下灯笼将斑驳光影投在青石板上,如落霞浮水。
“吱呀——”一声,院门缓开半扇。
苗秀英披着月白外袍走了出来,神情淡漠,目光如水,却隐着一丝冷意。
她刚踏出一步,一阵马蹄声戛然而止。
只见一人披甲而来,银甲映灯,寒光凌厉。姜翠屏翻身下马,靴底踏地,扬起一片尘土,额角的汗珠未干,眼神焦急而倔强。
两人四目相对,气氛凝滞如霜。
苗秀英淡淡一瞥:“你是……北平?”
“是我!”翠屏强作轻松,试图掩饰那份狼狈,“师姐,好巧啊,真没想到你家在这儿。”
“巧?”苗秀英眉一挑,唇角浮起一抹不冷不热的笑,“你砸门砸得快把门轴震脱了,这种巧法,我还真是头一次见。”
姜翠屏顿时脸红,语速飞快:“哎哟别提了,急事!有个宋将,潜进民宅,我一路追到这里。他骑白马、佩长枪,模样俊得很,从后墙翻了进来!”
苗秀英没急着答话,轻倚门框:“画中人一般的宋将?我家后墙可不低。”
“他叫杨宗英,是杨家的!”翠屏咬牙道,“偷了我的坐骑,可能还携带机密物件。我奉令缉捕!”
“你不是中原人?”苗秀英语调不变,“如今却以‘北国之名’缉我宋人,倒也忠心。”
“太后认我为义女,赐我封号,北国便是我的国家!”姜翠屏挺起胸膛,“若这贼将真潜我民宅图谋不轨,我杀无赦!”
“好气魄。”苗秀英轻轻一笑,侧头对屋内唤了一声,“来人。”
一名家将应声而出,拱手听令。
“后院查一查,看看有没有不该在这儿的人。”她语气温柔,却字字笃定。
“是。”
姜翠屏眼神骤冷,手不自觉落在剑柄上:“若真在你家藏了人,我可不能客气。”
苗秀英却稳如泰山,抬手轻掸肩头一缕乱发:“若真有,他自然跑不出我苗家宅墙半步。”
话音落,她转身侧让一步:“进来吧。盔甲未解、火气正旺,不如先喝杯热茶,别烧坏了脸色。”
姜翠屏迟疑半刻,终究还是进门:“我只歇一会儿,一旦搜到——我要让他当众跪还我马!”
苗秀英只是笑,那笑意停在唇边,却未落入眼底。
——假山后,杨宗英屏息而立,掌心微汗。
姜翠屏被这一套糊弄得结结实实。她没有再多疑,跟着师姐上了绣楼。楼中香炉轻烟袅袅,灯光温暖,室内收拾得极妥贴。秀英吩咐丫鬟宽衣,自己亲自要替她解下肩上的百宝囊。谁知翠屏突然将囊一按,神情紧张:“这个,姐姐你别动。”
“怎么?里头是什么稀罕物?”
“命。”姜翠屏低声道,“我和我哥的命。李天威那老道留下的解药,全在这里。”
“噢。”秀英装作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又不懂这些,你紧着拿好吧。”
她心中却已一紧:果然解药就在这囊里,若要救宗英等人,得从这里下手。
“来人,上茶,备酒。”秀英吩咐丫鬟,又柔声劝道,“妹妹,你一路风尘仆仆,先歇歇吧。”
谁料姜翠屏压根坐不住,刚饮了半盏茶就站起来:“姐姐,我不能久留,我还得赶紧找杨宗英!”
“你追他干嘛?”
“他欺人太甚!”姜翠屏咬牙,“论理说,他是我哥哥的师弟,我本不该动手,可他——偷我马!这马是太后御赐之物,我若交不回来,那可不是小事。”
“就为一匹马?”
“一匹马?!这可是太后的赏赐,他拿走了不还,还说是我送给他的订亲礼物!”她越说越气,“你说这像话吗?今天在两军阵前,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这话,我脸往哪搁?”
苗秀英含笑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姜翠屏继续抱怨:“这一切都怪你!姐姐,要不是我收到假信以为你有难,半夜跑到你家,结果……结果坐床边那个不是你,而是他!你知道吗?我都抱过他了,还推推搡搡嘻嘻哈哈的,等看清人,天哪——是个小老道!”
她越说脸越红,情绪也越发激动:“我一个黄花大姑娘,半夜和他关在一个屋里,你说这事传出去,我还能做人吗?结果他还倒打一耙,把我的马顺走,说是我送的——姐姐,你说他是不是个混账东西!”
苗秀英听完姜翠屏那一肚子的委屈,忍不住失笑,声音轻轻飘散在绣楼的纱灯光影中:“哎哟……还有这档子事?妹妹,这话可只管跟我说,说出去丢人的是你,可不是别人。”
姜翠屏怔怔望着她,委屈与懊恼像憋了许久的水气,被一点一点逼出来:“我憋了一路……不说出来,都快被气死了。”
“好了好了,先别叹气。”
秀英伸手给她倒茶,动作温柔,语气却沉稳冷静,“我听出来了,你这事儿啊,不是外头那帮军汉能给你评理的。我呢,倒真能给你个主意。”
翠屏抬眼:“什么主意?”
“解铃还须系铃人。”秀英慢声道,“这事儿绕来绕去,根子还是在杨宗英身上。可你别误会,这孩子我认识,他不是坏人。”
“你见过?”翠屏皱眉。
“当然见过。”秀英点点头,目光微微沉下去,想起那夜妖风四起的情景,“前阵子我家闹妖,我被吓得卧床,他下山除邪、送药救人。不夸张地说,我命都差点没了,是他救的。”
“那……他也太能装好人了!”翠屏不服气,声音有些虚,“在我屋里那晚,他气得我——”
“妹妹,你听我说完。”秀英摆摆手,“你哥哥的徒弟,是他下手把人抢到你家里头的。你说,这事怪谁?”
翠屏一噎,脸腾地红了。
秀英又道:“再说,你堂堂一个姑娘家,在两军阵前追人、吵人、抢人,这像什么话?你是中原人,偏要替北国卖命,你以为肖太后是真心待你?她手里多的是棋子,只是看你能不能用。”
姜翠屏的肩膀微微颤了颤,泪珠在睫毛上颤得像雨前的水光。
苗秀英轻轻叹息,声音低柔:“妹妹,愿不愿意让我替你想个彻底断烦恼的法子?”
翠屏咬唇:“你说吧,我听着。”
“杨宗英这孩子,性子直,心眼干净。你哥哥的亲师弟,将门之后,以后必立战功。”秀英斟酌着语气,缓缓说出那句关键的话,“我倒觉得,不如把你的终身许给他。一俊遮百丑,外头那些闲嘴,全闭了。”
“你住嘴!”
姜翠屏唰地站起,椅脚刮过地板发出刺耳声,气得胸口剧烈起伏:“这种话如果不是你说,我当场翻脸!”
苗秀英并不慌乱,只静静看着她:“我是为你好。”
“我跟老杨家仇深似海!”翠屏颤声道,眼里的怨恨像压了太久的暗火。
“哦?”秀英眉头猛地皱起,“还有仇?你给我说清楚。”
翠屏咬牙,一字一句道:“当初,我哥哥下山时,本想投宋效力。杨景不但嫉贤妒能,不肯收他,还杀了我家满门!”
秀英整个人震住:“你……再说一遍?”
翠屏抬袖抹泪,声音哽得发抖:“我兄妹无路可走,才投北国。父母尸骨未寒,这仇怎么可能忘?你叫我嫁老杨家?不共戴天!”
秀英久久不语,心里隐隐觉得事情不对劲:“妹妹,你把前后仔仔细细说给我听。”
姜翠屏深吸一口气,把那段埋在血里的往事缓缓说出。
——祸根在王强。
当年姜飞熊姜飞熊在山里学了十多年武艺,有了能耐,便偷偷下山,想着投宋建功。结果刚到京城,就被王强撞见。
王强装得和气,把他领进府里,试了几招刀,心里顿时雪亮:
——这人若落在宋军手里,他这个官,怕都没得做。
一个杨景已经够他头疼,再多一个姜飞熊,肖太后肯定迁怒于他。
王强心里打起阴损算盘:把姜飞熊扣在府中,让他转投北国。他怕姜飞熊回乡发现什么,又派人连夜血洗河南姜家村,十几条人命,全灭。
随后,他仿着杨景笔迹写了封信给姜飞熊,言辞客气,却是推脱,不收、不用、不见。
姜飞熊心思单纯,只当杨景暂不重视自己,倒也未怪。
王强就在旁边敲边鼓:“人心难测,我倒以为他是大仁义的人……谁知道呢。”
姜飞熊带着几分怅然回乡。
可当他踏进村口,看见的是伏尸满地、血流成河。
邻里满口说:“老杨家军杀来的,挑着大旗,凶得很。”
姜飞熊心神大乱,眼前一片血影交织,理智早已被怒火吞噬。他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是杨景,是他灭了我全家!
他无法思考,也无心细究真假,仇恨像猛兽撕裂理智。他咬碎了后槽牙,笔锋凌厉地写下一封急信,召回远在外地的妹妹。
数日后,姜北平回到村中。眼前是断瓦残垣,门前血迹未干,街巷空无一人,熟悉的一切变得陌生。她怔怔地站在姜家门口,眼圈红了,双膝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这……这就是我们家?”她声音发颤,几欲崩溃。
姜飞熊紧咬牙关,额角青筋直跳,哑声道:“北平,是杨家干的。他们挑着军旗,踏平了姜家村……杀了父母,杀了所有人。”
姜北平脸色煞白,喉头一阵苦涩翻涌,泪水夺眶而出。那一刻,兄妹俩心中,只剩一个念头——
血债,要用血偿。
姜飞熊兄妹将父母厚葬于家乡祖坟,跪别坟前,转身便踏上北行之路。一路风霜兼程,兄妹俩心头只剩一件事——复仇。
北国正值招贤之际。武科场上,兄妹二人一展身手,拳脚刀枪皆有奇技,技压群雄,独占鳌头。此事传入宫中,肖太后心生疑虑:中原人,是否真能为我所用?为了试探忠诚,她招姜北平入宫,封为义女。
可“北平”二字听在肖太后耳里,总觉得别扭。她身居北国之主,却收了个“北平”公主,不像话。于是赐新名:“翠屏”。寓意清光映雪、玉貌珠辉,也避了那两个“刺耳”的字眼。从此,这位中原姑娘,成了北国金枝玉叶,一出门便是云罗伞盖、香车宝辇,仪仗随行。
兄妹二人自此誓死效忠北国,统兵玄武阵前,立下赫赫战功。
这一日,绣楼之上,姜翠屏卸下战甲,换上一袭素衣,靠在雕花靠椅上,望着窗外的落日,眉头紧蹙。对面的苗秀英坐得端正,盯着她良久,终于开口:“师妹,你刚才说的事,我总觉着哪儿不对。”
“你是说杨家?”翠屏低声回道。
“不错。”苗秀英缓缓道,“杨景是什么人?你我都知道。他收孟良、焦赞、岳胜、杨兴,皆是以德服人。你说他因妒杀你全家……我不信。”
“可那日我哥哥回乡,十几口人血洒院中,死无全尸,邻人说得清清楚楚,是打着杨家旗号的人干的!”姜翠屏眼中泛起泪光,咬牙低吼。
“可这世道最难辨的就是旗号,”苗秀英摇头叹息,“旗号可以伪造,信件可以伪造,连死因都可能嫁祸。真相若不明查,就这样背负仇恨,岂不可惜?”
姜翠屏沉默了。
苗秀英见机劝解:“你我同门,这么多年,我怎会害你?不如今晚你歇一歇,饮几杯,宽宽心,再从长计议。”
“我不惯喝酒。”
“少饮些,解乏醒脑。”
暮色中,丫环送上酒菜。灯下香烟缭绕,银壶中温酒微微发酵出一丝暖香。姜翠屏空腹,思绪翻涌,只觉心口发热,不由得一连喝了三杯,便觉眼前微花。
“姐姐,我有些晕。”
“歇一歇就好。”苗秀英笑着,又将一杯酒递来,“这是喜酒。”
“喜从何来?”翠屏苦笑,“我这辈子还有喜事?”
“若你肯归宋,与杨宗英成亲,不是好事一桩?”
“他?我跟他?我……”姜翠屏身子一颤,瞬间清醒了几分,“姐姐,你休得胡说。”
“你一个姑娘家,半夜三更拉着人家拉扯,褥子都解了,还怕人议论?”
“脚正不怕鞋歪!”
“可人心比鞋底还歪!”苗秀英盯着她眼睛,“你能保住自己的清白,但你保不住别人的嘴。”
姜翠屏脸色涨红,几欲起身,却发现自己软得提不起劲了。她不再言语,心中百转千回:那小老道虽惹人厌,可……他倒也的确没做出半分轻薄之事。若真是误会……
这一夜,酒意渐浓,人也沉沉睡去。
苗秀英坐在她身侧,盯着那枚缀在翠屏腰间的百宝囊,眼神一点点坚定。她缓缓伸手,将囊袋轻轻解下,悄声退出房间。
夜风轻拂庭院,灯火依旧摇曳不定。她快步穿过游廊,直奔后院——那儿,杨宗英正在等她。
夜已深,书房中烛火微摇。杨宗英刚吃饱饭,正与苗员外闲聊战局情势。外头院子被夜雾包裹着,偶有犬吠传来,衬得屋里愈发安静。
忽听脚步轻响,帘子一掀,苗秀英进来了。她神色平静,手里提着一个熟悉的小囊:“杨将军,我把姜翠屏灌醉了。这个百宝囊你看看,里面有药瓶和药罐,兴许就是你要找的解药。你拿去吧,用得上就用;若不是,就还她。”
杨宗英闻言一惊,忙站起来接过百宝囊,手指翻开夹层,顿时眼前一亮:“是了!就是这个!”
他一时激动,连连作揖道谢:“苗小姐,大恩不言谢。宗英……欠你一份人情。”
姜飞熊为了不让药落入宋军之手,白日里藏在自己屋里,夜间又担心意外,索性交给妹妹贴身保管。他笃信后院清静无人,万无一失。哪想到妹妹醉倒在苗秀英闺房,百宝囊竟也跟着脱手。
杨宗英揣好药瓶,正要告辞赶回营中,却被苗秀英一手拦下。
“慢着!”她目光不容拒绝,“我还没说完。”
“姑娘还有何事?”
“我这媒人当定了。我已替你收下姜师妹的终身,她自己点头答应的。”她看着杨宗英的眼睛,唇角微扬。
“什么?!”杨宗英脸“腾”地红了,慌忙摇手,“不可不可!我们两家仇怨未解,哪有这种事!”
苗秀英却一脸镇定:“她既已认错,还愿为你献解药,也算真心实意。你若不收她,这药——我就拿回去。”
杨宗英心中一动,脸色古怪:这女人分明是在逼婚,可眼下解药要紧。他只得强压下心思,权宜之计地说:“那……我应下就是。”
苗秀英挑眉,又道:“还有件小事。你得把马还她。”
“马?那我怎么回去?”
“你骑她的,正好物归原主。”苗秀英语气轻快,仿佛替人做了桩好事。
杨宗英无奈叹气,只好点头。药揣入怀中,他转身就走,却又被一声轻唤叫住。
“等一下。”苗秀英眼神中闪过一丝异样,“我还有话与你商量,你别走得这么急。”
她说完便转身上楼,留下杨宗英独自皱眉,心中暗觉不妙。
晨光穿透窗纸,投进屋内淡淡一层。姜翠屏悠悠转醒,脑中仍有酒意未散。她扶着额坐起,突然意识到什么,忙探手摸向枕边——
空的。
她瞬间清醒,低喝一声:“我的百宝囊呢?!”
她跳下床,顾不得梳洗,剑佩在身,怒气冲冲冲出内室:“姐姐!我的百宝囊呢?!”
苗秀英正坐在窗前喝茶,听她这声,神情不动,只淡淡道:“百宝囊?你不是给人家了吗?”
“我?给谁了?!”
“你喝醉了忘了?昨天你我对饮,你喝得满脸通红,我问你能不能将解药给杨宗英救人,你点头了。他上来向你道歉,你装睡,我推你一把,你还‘哼’了一声。他见你点头,我就把药给他了。”
“你胡说!我根本不记得这回事!”姜翠屏怒火上涌,脑中一片混乱,她语气骤然拔高,“你是串通好了故意坑我!”
“哦?”苗秀英终于将茶盏放下,站起身来,神情渐冷,“姜北平,你想干什么?”
“我今天非找你算账不可!”姜翠屏怒气冲天,拔剑在手,寒光一闪。
“你动我一下试试?”苗秀英冷笑,眼神锋锐如刀,“真当我怕你不成?”
“杀就杀,你能把我怎么着?”
剑锋已指向苗秀英,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屋中气氛一触即发。
忽然!
“砰!”房门猛地被撞开!
清晨的冷风扑面而入,门外一人一身寒气扑面而来,目光如刀,声音如雷:
“姜北平,给我住手!!”
姜翠屏一怔,身形微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