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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裹着湿雾,从林海深处呼啸而来,卷起一阵阵松涛。夜色如墨,双锁山的寨门高挂火炬,火光在风中抖动,照得山道上一片红亮。书房里灯影微晃,火盆中松脂噼啪作响,空气里弥漫着焦香和紧张的气息。

屋内气氛逼仄。刘虎双目通红,手中宝剑闪着寒光,剑锋紧贴着高君保的喉咙。少年脖颈处一线白光,皮肤被寒意逼出一层鸡皮。高君保浑身一震,心头骤然下坠原来自己误入之地,竟是昔日父仇之家!

他明白,这一剑落下,自己再无生路。可他只是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心底涌起奇异的平静。命有定数,恩怨有偿。他没有挣扎,只低下头,等那剑锋落下。

窗外冷月如钩,风吹动竹影。刘金定背靠窗棂,手指紧攥着衣袖。她本是偷听哥哥训问来客,却不料听见那句“他是高怀德的儿子”。她的心陡然一颤。那是一个她从少女时就挂在心上的名字高君保。那日山下比武,他英姿勃发,枪如惊雷,她一眼便记下了他。她曾悄悄让人捎信,请兄长为媒,想让两家结下秦晋之好。没想到,这一切竟被一段陈年旧怨打得粉碎。

她的呼吸乱了。脑海里闪过父亲当年被铁锏击中、鲜血染山石的景象。父亲的仇、兄长的怒,与她心底那点柔情,撞在一起,化作一股难以抑制的苦涩。她问自己:他该死吗?可心里没有答案。屋内的火光映在窗纸上,刘虎的影子高举长剑。那一剑若下,血光必溅。她的手死死按在胸口,指甲几乎陷入皮肉。泪珠模糊了眼,她不忍再看,只能转过身,靠着窗框,肩头轻颤。

屋中杀机弥漫。刘虎咬牙切齿,腕上青筋暴起。就在剑即将落下的一瞬,一声暴喝如雷贯耳“小畜生,住手!把剑放下!”刘虎的手一抖,剑锋偏了寸许,寒光划过空气。高君保猛地睁眼,望向门口。

只见门外走进一位老者,须发如银,面色红润。身披绛紫开氅,腰束青绦,步履稳健,眉目如刀刻。那正是双锁山寨主刘大奈。他眉宇间带着滔天的怒意,火光照得他面如铜铸。刘虎还没开口,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刘大奈一巴掌抽在他脸上。刘虎被打得踉跄两步,嘴角沁出血丝,整张脸火辣辣地疼。他怔怔地捂着脸,眼中满是震惊。

“爹!孩儿哪点不对,请父亲明示!”

“我教你十几年武艺,是让你护人济困,不是让你背着我滥杀无辜!”刘大奈须髯乱颤,声音如钟。

“爹!他是咱的仇人之后,我是替您报仇!”

“报仇?”刘大奈冷笑一声,“高怀德那一锏,是堂堂正正的比试,老夫虽败,却心服口服。那是兵家之祸,不是私仇!你这鼠肚鸡肠,还敢顶嘴!”

刘虎心头一颤,手中宝剑“铿”地掉在地上。刘大奈转身,对高君保深深一揖:“小将军,老夫刘大奈。方才下山访友,不知家中惹出此事,多有失礼,望恕。”

高君保急忙起身还礼,声音微颤:“原来是刘老寨主,君保闯入山寨,理应受罚。前辈不记旧怨,晚辈感激不尽!”他说完便要下跪,刘大奈一把将他扶住。“何必如此。”他打量着这少年眉目清俊,英气勃发,举止沉稳,浑然不似纨绔子弟。那份气度,竟让他心中泛起一丝欣慰。“贤侄,请坐。”

刘虎傻了。那一声呼唤比方才的巴掌更响,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刘大奈转头,冷声道:“刘虎,你看看人家高少爷,多有气度。明知父仇在身,还肯自请领罪。你倒好,血气方刚不假,却不分是非。高家公子贵为东平王驸马之子,我们用八十抬轿也请不来,今日能到双锁山,是屈了贵体,你还敢动杀念?!”

刘虎低头,嘴角咬出血来,沉声道:“孩儿知错。”刘大奈哼了一声,背手踱了几步,冷火映在他面上,像一层凝固的铁色。

他本是刚下山回寨,喽兵禀报说山中擒得一人,砸了“招夫牌”,被小姐亲自带回书房审问。他心中惊惧金定性烈如火,若真动手伤人,岂不闯祸?急忙赶至书房,恰听到刘虎与那少年争辩。等听清“高怀德之子”几字,心头一震。再往下听到刘虎欲杀人,他哪还坐得住?便怒气冲天闯入。

山寨夜深,灯火微明。厅中火盆烧得正旺,松脂噼啪作响,烟气袅袅升腾,将梁上雕龙染上一层昏黄。刘大奈端坐主位,目光沉静如水,须髯微颤,似在酝酿一段压抑已久的往事。

“孩子!”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厚重,“当初是多少年的事了?想那时,我保北汉王,你父高怀德保大周,两国交兵,各为其主。那是国仇,不是私恨。疆场拼杀,他若不打伤我,我就会杀他。强者胜,弱者亡,这是兵家常理。为父武艺不精,被他一锏所伤,错在我,不在他。此事,不该连坐到他儿子头上。”

刘虎垂头,唇角紧抿,眼中尚有不甘之色。刘大奈的语声越说越深,像一柄钝刀,一寸寸剖开陈年的仇恨。

“当年我确实怨他,曾立誓要报那一锏之仇。”他缓缓抬眼,望着窗外浓黑的夜色,语气渐转苍凉,“可这些年人事沧桑,世道多变,我看明白了。高怀德是英雄,是人物,忠孝仁义,样样俱全。他为国为民,浴血疆场,辅明君定天下。那赵匡胤为帝之后,减赋税,免徭役,天下大赦,百姓安生。此等功业,我刘大奈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说到此处,眼角微微湿润,语气中带着一丝悔意。

“最近南唐又造反,无故犯境。高怀德保宋主御驾亲征,在寿州被困多年,留下君保这点血脉。人死志犹在,忠魂尚守疆。如今我也是宋朝子民,当年错保刘王,追悔莫及。盼你们走正路,投明主,为国效力。故此,当初那场仇怨,我早已看开。冤仇宜解不宜结你还捉他作甚?你还不向高公子请罪,等什么?”

刘虎身形一震,缓缓起身,心头那股怒火在父亲的言语中彻底熄灭。他抿紧嘴唇,刚要下拜,却被高君保一把扶住。

“少寨主千万不可如此,”高君保声音清朗,眼神中满是敬意,“老前辈大仁大义,不计私怨,以国为重,君保受教终身难忘。昔日我父伤及老前辈,今日我以子代父,赔礼谢罪!”

话音未落,他已撩衣跪地,额头重重叩下三次。

刘大奈心头一酸,连忙将他搀起,叹息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三叩,算是两家宿怨尽消。”

刘虎看在眼中,脸上热意一阵阵涌上。他深吸口气,拱手道:“高公子,是我鼠肚鸡肠,怨气未消,请恕罪。”

“少寨主,言重了。”高君保微笑,“误会已解,何必再提。”

刘大奈见二人相和,心中大喜,拍手笑道:“好!恩怨一朝了结,不伤和气。这才是英雄之举。”他一挥手,唤人献上茶盏。屋中气氛渐转温和,火光映在几人脸上,少了寒意,多了几分暖。

茶罢搁盏,刘大奈吩咐:“传话灶房,备酒设宴。今日之喜,不可怠慢贵客。”

屋外夜风低吟,竹影婆娑。窗下的刘金定早已听得心潮翻腾,暗自欢喜。她心想:父亲真乃明理之人,能放下旧怨,以理服人,化干戈为玉帛,力挽狂澜,保住了高公子的性命。看来这门亲事,未必无望。她暗暗埋怨哥哥你倒好!父亲都替你铺好了路,还不趁机开口?

她轻轻咳嗽一声,这是兄妹间约定的暗号“咳嗽”代表赞同。声音一出,刘虎心头便是一动,心想:这丫头坐不住了,怕是急了。

丫鬟春兰在一旁拉住刘金定,小声劝道:“小姐,终身大事,可不能操之过急,听他们说完再定。”

“在窗外偷听,传出去像什么?”金定皱眉。

“小姐是女中豪杰,怕他作甚?敢立招夫牌,就该敢偷看未来女婿。”春兰笑嘻嘻地说。

“死丫头!”金定嗔道,终究没走,依在窗下,心头乱作一团。

屋内,刘虎听见那一声咳嗽,嘴角一弯,暗笑不已。姑娘大了,心也急了。让我提亲,倒也不是难事,只是父亲还未开口,该怎么启呢?他心念一转,起身道:“爹爹,请告便,孩儿有话想说。”

“高公子不是外人,有话直说。”

“这……不便。高公子初次登门,总得避嫌。”

刘大奈看他神色异样,心下明白,笑着起身:“好,高公子,老夫暂且回避一阵。”

他走到屋外,刘虎跟上,在耳边低声几句。最后那句尤为清晰:“爹,妹妹相中了高少爷,您看这门亲事,可成不可成?孩儿不管了,您看着办吧。”

刘大奈一怔,须髯微动,心中暗想:原来如此。转念又笑道:“好,我自有主张。你快去催灶房,上菜快些,要丰盛。高公子是贵客,我要好生陪他喝几杯。”

“是!”刘虎转身去了。

时辰不大,酒宴齐备。铜灯映照,碗盏如玉,香气弥漫。虽无宫廷珍馐,却也山珍海味,风味独绝。刘大奈亲手斟满酒,笑道:“高少爷远来受苦,小女无知,多有得罪。特备薄酒压惊,还望莫嫌简陋。”

高君保连忙起身,拱手道:“老将军如此厚待,君保实感惶愧。”

“客套什么?来,请酒。”

杯盏交错,酒香氤氲。一老一少,相对而坐,推杯换盏,气氛渐融。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刘大奈抚髯微笑:“敢问高少爷青春几何?”

“年方二八。”

“可曾婚娶?”

高君保脸一红,低声答道:“尚未定亲。”

刘大奈轻叹:“哎呀,这可是你父母的不是。高家人丁单薄,早该娶妻续香火才是。”

厅内灯火温柔,松烟缭绕,红烛在铜台上轻轻跳动。外头的夜色如墨,风声在山谷中低低地回荡。酒席已过半,气氛从初见的拘谨,渐渐化为惺惺相惜的畅谈。

高君保微微一笑,放下酒杯,说道:“常言道,一心不可二用。根下正是男儿立志之时,岂能虚度年华?当立功业,后谈家室。况且我娘将我看作孩童,此番出征,她本要我留守家中,是我救主心切,背母私逃。若她得知,恐怕已震怒。她不会放我离家一步。”

他语声沉静,却透出一股少年独有的坚决与锋芒。

刘大奈听罢,目光一亮,暗道:好个年轻人,言辞有度,志气不凡!但他仍存一分老将的谨慎这少年虽能言会道,不知是真有本领,还是一张巧嘴。他望着君保,心念微转:我就这一个女儿,岂能轻率许人?若是徒有其表、胸无点墨,岂非误了终身?

他咳了一声,试探地问道:“高少爷,你乃书香门第,将门虎子,可知练武之人最讲什么?”

高君保放下酒盏,沉吟片刻,答得清清楚楚:“家父常教我,习武之人,以德为先,以和为贵,以义为重。志在上,为国为民;志在下,除暴安良。练武艺,一为健身,二为自卫,三为杀敌。若以此恃强凌弱、贪财恋色、助纣为虐,那便是失道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话声一落,厅内安静下来。火光映着少年的脸,那双眼清亮坚定,透出一种不似凡家的英气。

刘大奈捋须而笑:“好,好得很!东平王教子有方。”

高君保起身谦声道:“老将军过誉了。父教有方,子未必行。君保一时莽撞,闹事砸了招夫牌,本是不该。此举失礼,还请前辈恕罪。”

刘大奈摆手:“小事一桩!不打不相识。你若不砸那块牌,我还没机会见识高家英才。来,莫提往事,咱爷俩再碰一杯。”

他刚端起杯,忽然眯起眼睛,似乎有了兴趣。那目光闪着一点狡黠。

“高少爷,”他笑着说,“俗话说‘闻三杯,状元及第’。我来考你一考,可敢接这酒令?”

高君保明白老将心思,笑意浮上嘴角。虽然他读书不深,但对对子、行令之类,颇有心得。于是他举杯一饮,答道:“饮两盏,挂印封侯。”

刘大奈击掌:“好!”又道:“观天不足,察地有余!”

高君保略一思索,答道:“屈而不伸,鞠躬如也。”

刘大奈眼神微亮。那上联出自《孟子》,下联却引《论语》。少年不慌不忙、文思敏捷,这份气度与底蕴,实非常人可及。他心中暗赞:果然是高怀德之后,言语之间皆有锋芒。

“高少爷出口成章,老夫佩服!”刘大奈朗声笑道。

高君保淡淡一笑:“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这话虽谦,却带着几分年少的倨傲。刘大奈心中暗道:有志气,但也有点狂。这小子,不凡。

屋内两人你来我往,气氛热烈。窗外的刘金定早已听得心潮翻滚。少年才情、举止、神态,都让她目不转睛。那一番对答,让她心中又喜又气喜他才思如泉,气他自负太甚。她心想:哼,看你多能耐,我偏要难一难你!

她转身疾步回到绣楼,灯下铺开一方白纸。纤手执笔,墨香盈袖,笔走龙蛇间已写出两副上联。她轻声念道:“绣绒刀安天下,胸怀壮志。”又顿了顿,眼角带笑:“鼓架鼓架陈皮半夏。”写完,她掩嘴轻笑第一副气势宏大,第二副看似滑稽,实藏机关。四味药材连缀为句,若无博识难以对上。

她放下笔,转头问丫鬟春兰:“你看这两副上联如何?”

春兰是个灵秀女子,聪慧过人,幼年随父读书,诗文谜语样样精。她看完笑道:“小姐,妙啊!头联考胆识,次联考才情,真是一针见血。”

“那就好。”刘金定微微一笑,“请你替我送去,看那高公子对得上否。”

春兰忍俊不禁:“小姐,这高公子若真对上,您可别反悔呀。若对不上,怕要气得他酒都吐了。”

“逢场作戏罢了。”刘金定嘴上这么说,心底却怦然乱跳。

春兰将纸卷好,轻步下楼。她到书房门前,掀帘一拜:“老员外,小姐有事请教。”

刘大奈一看是春兰,笑着道:“哦,是春兰啊,进来。”

春兰低头入内,向高君保微微一笑,声音婉转:“小姐写了两副上联,特命奴婢送来,请高公子赐对,不知可否赏脸?”

刘大奈略一惊讶,接过纸笺,展开一看,眉头微皱。

第一联笔力遒劲,意气飞扬;第二联却写着“鼓架鼓架陈皮半夏”。他心头一叹:这丫头,也太顽皮了。上联谈天下,气吞山河;下联却用药名打趣。高家公子若对不上,岂不失了面子?

他合上纸,摇头笑道:“唉,这丫头是被我宠坏了。岂能如此刁难贵客?”

春兰咯咯一笑,略一挑眉,半是玩笑半是挑衅:“老员外,以文会友,以武会友。高公子看不起女子,我家小姐可不服气。既然公子对不上来,那我也不多叨扰。”说着作势要收起纸笺。

高君保微一拱手,神色平和:“老员外,不妨让我看看,小姐出了什么题。”

“好。”刘大奈摇头笑笑,将纸笺递过去。

高君保展开一看,只见笔墨遒劲,上联两句写得极见气势:

“绣绒刀安天下,胸怀壮志。”

又一联却诙谐中带巧,写道:

“鼓架鼓架陈皮半夏。”

他先是一怔,随即嘴角浮起笑意。那少女的心思跃然纸上一联试胆,一联试智,既要看志气,又要看才思。

“老员外,”他温声一笑,“可借笔墨一用?”

春兰眼波一转,取来文房四宝。那支七寸狼毫笔在烛光下泛着柔光,墨香浓郁。高君保略一沉思,提笔蘸墨,腕势稳健,笔锋如龙蛇翻舞。

片刻后,他放下笔,拈起写好的纸笺,微微一笑,拱手道:“君保才疏学浅,聊博小姐一笑。”

刘大奈接过,目光一扫,须髯抖动,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好啊!字如刀刻,句句见锋!”

众人一看,只见下联赫然写道:

“亮银枪定乾坤,腹有良谋。”

与上联“绣绒刀安天下,胸怀壮志”对得天衣无缝。

刘大奈再展第二纸,只见他又写:

“灯笼灯笼白纸(芷)防风。”

亦是以药名巧对“陈皮半夏”,工整之中透着机趣。

刘大奈喜形于色,拍案称赞:“好!好得很!上对见志气,下对见才情。高家少爷,果然博学通文,还略通医理。”

高君保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其实他并不懂医药,只是幼时随母赵美容在宫中,曾听皇太后与太医之女出过同样的对子。太后机敏,当场对出这句“白芷防风”,赵美容回府后曾多次提及。他当时只是随口记下,未曾想此刻竟派上用场。

春兰看得目瞪口呆。她心想:这人不简单,连药联也对得如此工整,小姐怕是要栽了。可她嘴上不服,眼里闪着一丝狡黠的光。

“高少爷,奴婢也识得几个字,可否再讨教一回?”

高君保笑道:“丫鬟姐姐请讲。”

春兰轻声吟道:“汴梁无花独具鸡冠篱下绽。”

这句话落地,满屋一静。高君保一怔,旋即明白这丫头在揶揄自己。那“鸡冠篱下绽”,分明是笑他在女子门下出丑。

他心头一热,脸上不动声色,只微微一笑:“好句!那君保也献丑一句:‘双锁有草犹留狗尾墙上摇。’”

这下,春兰脸色一红,心头羞急,转身“呀”的一声跑出门去。

窗外的刘金定再也忍不住,掩嘴笑出了声。笑声轻脆如铃,溢满整座书房。

刘大奈也被这场闹剧逗乐,转身对高君保说:“高少爷莫怪,小丫头顽皮,我回头定叫金定好好管教她。”

高君保含笑拱手:“老人家言重。逢场作戏,皆是玩笑,岂能当真?”

刘大奈看着他举止得体、温文有度,心头越发欢喜。想着心中所谋的事,语气忽然一转,变得郑重起来。

“高少爷,咱爷俩相见,实是前缘。老夫有一事要当面相告,你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可不能拂了我的面子。”

高君保微微一怔,拱手正色:“老将军有命,君保万死不辞。”

刘大奈放缓语调,抚须沉声道:“此话,还得从那‘招夫牌’说起。老夫小女刘金定,年方二九,自幼随我上山学艺,后又得梨山老母真传,文武兼备,胸怀大志。下山之日,她师命她保宋主、解南唐之围。可惜她为女儿身,不便自荐出仕。老夫又曾事北汉,身负旧罪,不便贸然投宋,只得隐居双锁山,避世而居。那‘招夫牌’,原是为择佳婿、投明主而设。今日天意如此,高少爷登门,我有意将金定许配于你。你若应下,二人合心辅国,定能共破南唐,为国立功。高少爷意下如何?”

这番话说得正气凛然,厅内霎时静了。

高君保整个人怔住,脸颊的血色瞬间漫上脖颈。那少年惯在军中纵马沙场,尚未经历这种场合,心头一阵乱,连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这……这……”他支吾半晌,连句整话都说不出。

刘大奈哈哈一笑,须髯抖动,满脸喜气:“高少爷这神情,莫非是答应了?”

“不……不……”高君保急忙摆手,神情局促,耳根都红透了,“老将军,此亲万万不可!”

“为何?”刘大奈佯作沉脸,“莫不是嫌我女儿貌丑?”

“岂敢!”高君保慌忙摇头,“刘小姐才貌双全,文武兼备,天下难寻。”

“那是嫌我女儿出身低贱?”

“也不是。出身无贵贱,人有贤愚耳。”

“既不嫌样貌,又不嫌出身,那是为何?”

高君保拱手躬身,语气诚恳:“君保尚年幼,文武未精,志在建功立业,尚不敢谈婚论嫁。若只为招亲而误了志业,愧对家教。况且儿女之事,当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岂能擅自应允?”

“金定这边有老夫做主,”他语调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你那边也好办。你单骑匹马去寿州解围,人单势孤,不如让金定随你同行。破了敌阵,救出万岁,请圣上为你们主婚。当今圣上可是你的娘舅,常言说‘娘亲舅大’,有他为主,不就成了吗?”

高君保闻言,连忙摆手:“哎呀,老将军,此事万万不可!”

刘大奈原本满面笑意,此刻眉头骤沉:“怎么?你不愿?”

他抬手一拍桌面,声音一沉:“你无故闯我双锁山,砸我女儿的招夫牌,我女儿抛头露面,与人比武,又与你出诗对对子,难道你半点情意也无?还是说,你是在耍弄我女儿?”

高君保脸色一变,张口结舌。

刘大奈步步逼近,声若洪钟:“老夫大仁大义,不计旧怨,反将仇家之子当亲家。你倒好,左推右闪,是不是欺我山中女儿好欺?若非老夫心中念义,此刻你早已命丧我手!如今我恩放一线,你却反生退意,真真叫人齿冷心寒!你这等负心薄情之徒,岂配穿这身战袍!”

说到动情处,他怒气上涌,竟气得直跺脚、拍胸,须发乱颤。

高君保额上冷汗滚落,心乱如麻。仔细一想,自己闯山砸牌,实是错在先。那“招夫牌”原为择婿立志之举,他偏要硬闯,闹得众人皆惊。如今闯祸在身,又害得姑娘受人议论,理亏之极。

他抬起头,满面惭愧:“老将军息怒,息怒!容君保片刻思量此事……实在是我之不是。”

刘大奈怒哼一声:“思量?哼!好自为之!”甩袖转身,步履沉重地出了屋门。

门外夜风灌入,烛火一晃,整间屋子忽然静得能听见心跳。高君保独自坐着,望着桌上的残酒与冷菜,胸口像压着一块大石。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轻叹。那叹息低柔而悠长,带着难言的哀怨。

“唉……”

他一惊,起身问道:“窗外何人?”

窗外轻声答道:“刘金定。”

高君保一怔,旋即明白,她从头至尾都在听。

“小姐,可有话要讲?”

帘栊轻挑,烛光摇曳,一道纤影步入书房。刘金定已脱下战甲,换上翠袖罗裙,步履轻盈,香风暗动。

她一进门,高君保慌忙起身,拱手施礼,声音微颤:“小姐,我唐突冒犯,实在惶恐。”

“将军不用多礼,请坐。”

二人隔桌而坐,彼此心绪翻涌。屋内静极了,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高君保低头沉思,愧意如潮。偷眼望去,却见刘金定安坐灯下,神情清冷中带着淡淡愁意。她眉如远山,肤若雪凝,青丝高挽,金凤玉簪间闪着细碎的光。鹅黄小袄映得她肌肤如玉,葱绿罗裙随呼吸微动,环佩轻鸣。她未施粉黛,却比胭脂更艳,几分英气中又添三分柔情。

高君保心头微颤,眼神不由自主停留。谁能想到,白日里那英姿飒爽的女将,夜里竟是如此柔婉动人?

刘金定察觉他的目光,脸上一红,轻轻垂下眼睫。片刻,她抬起头,语声柔而哀:“高将军,方才你与家父所言,我都听见了。我并非攀龙附凤之人,只是仰慕将军才气,佩服你的胆识。今日得遇,已是三生有幸。若天意不容,也罢,我不强求。只愿将军此去寿州,旗开得胜,平南唐、安社稷。若有一日奏凯还朝,奴会在高山之上,为你遥祝。”

说完,她起身行礼,转身欲出。

“小姐且慢!”高君保急忙起身,快步挡在她前方。

他一咬牙,沉声道:“千错万错,皆在我高君保!错把凤凰当山鸡,错把英雄当敌人。君保无德无才,却蒙小姐垂青,岂敢再负?我愿与你比翼双飞,白首同心,愿结连理,以此报恩!”

说罢,他深深一揖,几乎跪下。

刘金定一怔,泪光盈盈,忽然破涕为笑,轻声道:“将军何出此言?请起。”她伸手相扶,双手相触的瞬间,烛火跳动,空气里似也染上一丝暖意。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大笑。

“哈哈哈好,好得很!”

刘大奈阔步而入,笑容满面,须髯飞扬:“高将军,想明白了吧?”

高君保面色通红,低头拱手,郑重说道:“岳父大人在上,小婿有礼。”

“贤婿免礼!”刘大奈拍着他肩膀,喜形于色。

春兰笑吟吟地收拾杯盘,又重新斟酒添菜。三人围坐一席,气氛融洽如家。

酒至半酣,高君保忽放下酒杯,神色一肃:“岳父大人,小婿有言要告。”

刘大奈笑道:“咱们是一家人,有话直说。”

高君保起身,抱拳行礼:“前敌寿州告急,宋主被困,我皇舅赵匡胤两眼望穿,盼救兵如渴。我不能在此久留,马上就要启程赶赴前线。”

厅中火光明灭,夜色已深。窗外风从松林间穿过,带着冷意与潮气,拂得烛焰微微摇晃。酒席未散,众人神情各异,唯有刘大奈依旧兴致正浓。

他抚须笑道:“高贤婿,那可不成。话还没说完,你怎能急着走?再要紧的事,也差不了这半夜。天亮再赶路不迟。况且定亲是终身大事,不可草率。你总得留下个信物,否则将来完婚,岂不空口无凭?”

高君保放下酒盏,神情有些为难:“老人家,我背母私逃出来,身上并无值钱之物,实难拿出什么像样的信物。”

刘大奈笑道:“不管贵贱,留一样就是心意。”

旁边的春兰眼珠一转,灵光闪现,笑盈盈地说道:“高少爷,上山时我见你背着一柄四楞银装锏,不如就以此为定亲之礼最合适不过。”

“这……”高君保略显迟疑,“那银装锏已被喽兵拿去收管了。”

春兰掩嘴一笑:“少爷放心,我替你收着呢。你的马和大枪也都在后院。要不我现在取来?”

高君保连连摇头:“银锏乃我防身兵刃,此去南唐闯营不可缺,怎能轻易送人?”

春兰撇撇嘴,打趣道:“高少爷也忒小气了,连件兵器都舍不得?要我说啊,不如咱们换个法子小姐有一柄打将银鞭,少爷用银装锏换她银鞭,彼此互赠兵器,岂不更有情义?”

刘大奈哈哈大笑:“好主意!这才像一家人!”

高君保略一沉吟,终是点头:“既如此,听老人家安排。”

不多时,春兰取来银鞭、银锏,两件兵器在灯光下闪烁着冷光。君保双手奉上银锏,神色肃然。刘金定接过,轻轻抱在怀中。她也取出自己的银鞭递与君保,二人四目一触,心头皆是一颤。那一瞬间,屋内似有某种无法言说的情意在悄然流转。

随后,又取庚帖相换,礼数俱全。刘虎、刘龙也被唤来见礼,气氛热闹又亲切。酒宴重整,宾主再度对坐,欢声笑语中,时间已近二更。

刘大奈端起酒盏,目光慈和:“从今日起,金定便是你高家之人。贤婿何时迎亲?”

高君保拱手答道:“此事当先禀明父母,等我征服南唐,得胜还朝,再行迎娶。”

刘大奈一皱眉,笑意收敛:“那可不行。打仗十年八年胜负难料,我女儿岂能等你十年八年?你若战败,我女儿岂非孤守终身?依我看明日你与金定一同下山,带五百喽兵往寿州前线。金定武艺不凡,随你同去破敌救驾。待见了圣上,当场奉旨完婚。”

高君保忙摆手:“不妥不妥!我自去南唐为好,刘小姐留在山中侍奉老将军方为正理。女子随军,多有不便。”

刘大奈一听,脸上神色微变,语气中透出几分不悦:“好小子,敢看轻我女儿?你以为她只是个闺阁女子?我告诉你,她的武艺比你高出百倍。将来你若成名成将,恐怕也要借她之力!”

高君保眉头一皱,脸色渐冷。刘大奈今日喝得有些多,话语中不免带上几分傲气:“贤婿,你别不服气。你们高家枪法虽好,也比不上我女儿的绣绒刀法。你可知,就算你父高怀德,也未必胜得过她!若无我女儿出手,休想救出赵匡胤!”

话音未落,屋内气氛陡然僵硬。

高君保面色铁青,拳头在桌下悄然攥紧,血色褪尽,眼底闪过一丝怒意。他虽年少,但心高气傲,素来不容人轻侮。刘金定见势不妙,连忙插言:“爹,你喝多了。高将军才智双绝,武艺超群,不必女儿帮忙,也定能解围立功。”

刘大奈仍固执地摆手:“不行!明日你和他一起走!”

“好吧,”刘金定轻叹,温声相劝,“爹爹,天色已晚,还是早些歇息吧。”

刘大奈眯着醉眼,点头含糊道:“对,对……明日还得早起。贤婿就在书房安歇。春兰,去喂好姑爷的战马,明日清早备行装。”

命令一下,众人纷纷告退。厅灯渐灭,夜色愈深,唯余书房一盏孤灯。

刘金定本想趁父亲离去,趁此片刻与高君保说几句安慰的话,缓解方才的尴尬。她轻声问:“将军,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高君保神情冷峻,语气里藏着一股压抑的怒气:“男女有别,夜深不便。金小姐早些安歇吧。”

说罢,他连眼都不抬,解甲上榻,背过身去。双锁山上寂静无声。远处松涛翻滚,偶有几声犬吠,在山谷间回荡。书房的灯火早已熄灭,窗外的月光冷冷地洒在石阶上。

刘金定独自立在回廊,风拂她的鬓发,银坠轻摇。她望了书房一眼,心里轻叹一声:“耍小孩脾气,不理他就是。明天上路有的是时间,慢慢劝。”想着,便转身离去。

而那间书房内,高君保却翻来覆去,越想越气。胸中的怨意像被酒点燃的火,越烧越旺。

他暗暗想:“刘大奈瞧不起我,说我不如他女儿,这我认了;可他竟敢拿我爹一起贬低?高怀德堂堂一代名将,怎容他如此轻薄!我输给刘金定,已够丢脸,她倒该道个歉才对,不但不认错,反觉得自己高我一头。将来真要成亲,岂不是要被她压一辈子?”

想到这里,他心中那根自尊的弦绷得死紧。

“更何况,我父与刘大奈当年阵前交锋,有血海深仇。刘大奈虽说不计旧怨,可我爹能忘吗?若他一朝得知我与仇人之女成亲,岂不勃然大怒?背母私逃出京,如今又收了媳妇,传出去人家该笑我:没立功,先娶亲,荒唐至极!这亲事不能要。”

他捶了一下床柱,冷气顺着脊梁往上窜。“不如趁今夜脱身。明日天亮,她父女自然知晓,我早走远。”

主意已定,少年眼中掠过一丝决绝的光。他起身披衣,悄然出了书房,夜风中露珠冰凉,打在面颊上有如冷针。月色照着他俊朗的脸,却掩不住那抹执拗的倔强。

他在寨中绕行一阵,找到守夜喽兵,随口打听战马下拴处。那人见是高少爷,不敢多问,带他去了马槽。君保看准了位置,点头示意,转身回房。

他关门,吹灭了灯火,黑暗里只听心跳声。然后,和衣躺下,假作熟睡。心里却早已有数待四更鼓响,便悄然下山。

与此同时,刘金定辗转难眠。她虽故作镇定,心里仍惦念着那少年他年轻气盛,又受了父亲几句气,怕是一夜都睡不着。她叫春兰去看两趟,丫鬟回来禀报:“小姐放心,高少爷睡着了。”

刘金定这才放下心。她靠在榻边,心里一半酸、一半甜。明日要与他同行上阵,既欢喜,又有几分不舍。

“春兰,准备盔甲、行装,明早随我一同启程。”

春兰笑着应声,另一边夏莲也凑上来:“小姐走哪儿,我们跟哪儿。你不带我们,咱们也要偷跟。”

刘金定无奈:“前线非比寻常,路远山险,不是游玩,你们跟来要吃苦的。”

“小姐,我们不怕!”几名丫鬟异口同声。

刘金定笑着摇头:“好,都去吧。吃苦莫后悔。”

几人一拥而出,吩咐喽兵连夜备车。寨中顿时忙作一团,搬箱提袋,备粮草、盔甲、弓弩、衣饰。女孩家要出远门,又是奔赴“婆家”的架势,什么都舍不得落下。连绣鞋、香囊、锦被都往车上塞,十辆大车堆得满满当当,其中五车竟装的全是粮草。

她们从二更忙到四更半,才停了手。刘金定披着外袍,靠在门边,眼神越过山谷,看着天边一线发白。她心里翻腾着复杂的情绪:既有将要上阵的激动,也有离家的隐痛。

天色破晓,东边露出一缕晨光。山风吹动旌旗,厅中早已备下饯行酒宴。刘大奈与刘虎在正厅等候,众头目齐集,热气腾腾,酒香四溢。

刘金定满面春风,抱拳作揖,逐一告别。可等了许久,始终不见高君保的身影。

她心头一紧,面色微变,语气冷了几分:“刘凯,去书房看看高少爷是否起身。”

刘凯匆匆去了,不多时就慌慌跑回,满头大汗:“小姐!不得了!高少爷不见了!马匹、兵刃都不在。我打听守寨的兄弟,说他在四更时出去,说是睡不着,要下山压马,可一直没回来。我去书房看,也没留字,只找到小姐的银鞭……这鞭物归原主吧!”

话音未落,他双手奉上那柄银光闪闪的打将鞭。

刘金定怔了片刻,接过鞭子,脸色瞬间变了。她指尖微颤,眼中泪光一闪即逝。银鞭入手的那一刻,仿佛整夜的温情、信任,都化作锋利的讽刺。

她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带着怒,也带着悲。下一刻,笑意消失,怒火燃起。

“好个高君保!”她咬牙切齿,声音发冷,“负心薄义的小人!假意应亲,暗中退约,留鞭作讥,是要笑我刘金定痴傻吗?”

她的手一紧,银鞭“啪”地甩在地上,铿然作响,声震梁柱。

“高君保!”她眼中燃起寒光,胸口剧烈起伏,“你敢弃约逃走,我要亲自去寿州讨回这笔羞辱的账!我要让天下人知道,刘金定的鞭,不是好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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