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万籁俱寂,唯有清辉般的月光如水银泻地笼罩着山林深处那一方幽静的水潭。
水潭旁的一方光滑大石上,江晚宁正盘腿端坐双眸微阖。
清柔的月华仿佛受到无形牵引,丝丝缕缕地汇聚在他周身,与自他体内涌动的纯净灵气交融如同织就了一层朦胧的光茧。
灵气在他经脉中缓缓运转了几个大周天,最终如百川归海般温顺地回归丹田气海。
他长长的睫毛微颤,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一瞬间,在他额头的正中央竟然显现出一道殷红如血形如跳动的火焰般的精致花钿,为他清冷的面容平添了几分神秘与妖异的美感,但转瞬便隐没不见。
他静静感知了片刻,确认小院及周边除了徒弟程聿和那个昏迷伤者的微弱气息外,再无其他陌生的存在,一直挺直的脊背才微微放松下来。
“呼——”
几乎是同时,他头顶上方凭空多了一对毛茸茸雪白的狐狸耳朵,敏感地轻轻抖动了一下。
而在他身后,九条又大又蓬松,如同云絮般的白色尾巴也舒展开来,几乎要将他整个身形都笼罩其中,在月华下流淌着丝绸般的光泽。
江晚宁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骼发出细微的轻响,九条尾巴也随之如同波浪般摇曳。
他顺手捞过自己一条最蓬松的尾巴,将脸颊埋进去蹭了蹭,又用手指梳理着上面的软毛,有些烦恼地自言自语:
“唉,莫不是近日贪嘴,吃的那些烤野味口味太重了?这掉毛掉得怪厉害的……”
他看着指尖沾上的几根细微绒毛,无奈地撇了撇嘴,
“幸亏有法术能随时将房间里的毛清理干净,不然要是被程聿那小崽子发现了可就不好解释了。”
他可不想在自己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徒弟面前,暴露自己其实是只九尾灵狐的事实。
又吸收了片刻天地间最后一点精纯的月华灵力,江晚宁感觉身心舒畅,这才心念一动收起了那对可爱的狐耳和九条引人注目的大尾巴,恢复了那副清冷出尘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衣修士模样。
他轻盈地跃下巨石,理了理并无褶皱的衣袍,便朝着自己居住的小院方向信步走去。
然而,他刚踏进小院的竹篱门,就迎面撞上了一出好戏。
只见他白日里顺手救回来的那个蓝袍男人,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此刻正手持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直指着被他逼到角落,手里还端着一个药碗一脸憋屈的程聿。
程聿看到自家师父回来,如同看到了救星,立刻大声抱怨道:
“师父!你看看你救的这是什么人啊!我好心给他煎了药端过来,他倒好,两眼一睁就要拿剑砍我!恩将仇报啊这是!”
而那持剑的男人,在听到江晚宁推开院门的声音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越过程聿,直直地落在了正逐渐走近的白衣男子身上。
当江晚宁那张清艳绝伦的面容清晰地映入眼帘时,男人仿佛被定身法定住了一般愣怔在原地。
他深邃的眼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就那样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江晚宁。
连手中那柄原本握得死紧的长剑,都随着他心神的剧烈波动而缓缓地垂落了下来。
在外人面前,江晚宁一向维持着清冷疏离的形象。
他淡淡的眸光扫过现场,先是看了一眼气鼓鼓的徒弟,随后便落在那仿若失了魂的男人身上。
他没有理会程聿的抱怨,而是径直走上前,伸手从程聿手中端过那碗尚且温热的汤药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他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平静无波。
“这位公子,你闯入这片山林,打扰了我们师徒的清静。如今我徒弟好心为你煎药,你却持剑相向,此举……是否有些不妥?”
那男人被他说得脸上闪过一抹显而易见的尴尬,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剑,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将其收回剑鞘。
嘴唇嚅动了几下,似乎想解释什么,最终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江晚宁也不在意他回不回答,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他接着开口,语气依旧平淡:
“桌上这碗药,对你的伤势和气血恢复有好处。”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向对方。
“等你身上伤好些了,能够自行行动时,便请自行离开吧。”
说完他不再多言,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还杵在原地的程聿,两人转身便要离开这间客房小院。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踏出院门的刹那,一道因为久未开口而显得异常沙哑干涩的男声,在他们身后缓缓响起:
“在下……晏临渊。”
“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江晚宁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倒是程聿,跟着师父走出客房区域后,立刻不满地小声嘟囔:
“师父!你看他那个凶巴巴的样子!我们还要再收留他几日啊?万一他是什么坏人怎么办?”
江晚宁停下脚步,转身,屈起手指,又是不轻不重地敲在了程聿的脑门上。
“哎呦!”程聿捂着额头叫屈。
“不过几日罢了,怎的如此小气?”
江晚宁语气带着一丝训诫。
“你照看着一点便是。”
他目光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客房的方向,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
“这人……来头恐怕不小。”
他一边说,一边继续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夜风吹拂起他白色的衣袂,留下了一句轻飘飘却让程聿愣住的话:
“姓晏啊……”
接下来的日子,这座藏于山深处的林中小院,生活节奏似乎并未因为多了一位养伤的客人而发生太大的改变,依旧保持着那份与世隔绝的宁静与悠然。
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江晚宁慵懒地躺在那张专属的竹制躺椅上身姿舒展,一手执着一卷泛黄的古籍,另一只手则时不时端起旁边小几上的清茶,轻啜一口,眉眼间尽是惬意,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院子中央,程聿正拿着一把木剑,哼哼哈嘿地练习着基础的剑招,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江晚宁明明眼睛都没从书页上移开,却仿佛对院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贯的清冷指点道:
“手腕下沉,剑尖再往上挑三分力。早上没吃饭?软绵绵的像什么样子。”
程聿撇撇嘴不敢反驳,只能依言调整姿势更加卖力地挥舞起木剑。
而在一旁,晏临渊静静地坐在廊下,目光大多数时候都似有若无地落在躺椅上那道白色的身影上。
那目光复杂带着探究,而更深处还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隐秘而炙热的情绪。
他看得专注,却又在江晚宁有任何细微的动作间迅速收敛,仿佛只是不经意地一瞥。
江晚宁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到那道始终追随他的视线,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书卷世界里。
日头渐高,厨房里开始飘出诱人的香气。
没过多久,晏临渊便起身走了进去。
等他再出来时,手中端着一个木质托盘,上面放着两盘刚刚炒好的小菜——
一碟清炒时蔬,一碟嫩滑的香菇鸡片,色泽鲜亮香气扑鼻。
他将饭菜在院中的石桌上摆好,然后看向院中的师徒二人声音温和地说道:
“吃饭了。”
程聿瞬间像只被放出笼的小鸟,嗖地一下收起木剑,蹭蹭蹭地就跑到了石桌边。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看着桌上色香味俱全的饭菜,眼睛都亮了,忍不住在心里感叹:
自从这个姓晏的留下来养伤,主动包揽了做饭的活儿之后,他和师父的伙食水平简直是直线上升!
这男人看着冷冰冰的,没想到手艺这么好!哎,要是他能一直留下来就好了……
然而,他这点美好的愿望,刚冒出头没多久,就被他师父一句轻飘飘的话给彻底浇灭了。
江晚宁放下书卷,缓步走到桌边坐下,目光平静地扫过刚刚入座的晏临渊,像是不经意的说道:
“最近山林外围,多了不少搜寻的痕迹,那些人是在找你吧。”
晏临渊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紧,指节瞬间泛白。他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慌乱的神色,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江晚宁。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快要跟眼前这个清冷如月的青年分开了。
这半个多月的山林生活,虽然短暂,却是他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宁静与温暖。
他内心深处,并不想离开。
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撞进江晚宁那双清透得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中,试图从中找到一丝转圜的余地。
然而,他只听到对方用那听不出情绪的嗓音,继续说道:
“那些人虽然被山中的天然迷阵所阻,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小院的确切位置,但说到底总归是有外人在附近徘徊扰人清静。”
江晚宁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
“已经半个多月了,你身上的伤,应该也好得差不多了。”
他顿了顿说出了最终的决定,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是时候,可以离开了。”
这句话让晏临渊脸上的血色褪去了几分,真正的慌乱浮现在他眼中。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说自己无处可去?想说追杀未止?还是想问他能否留下?
可当他看到江晚宁脸上那没有丝毫变化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神色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明白,对方是打定了主意要赶他走了。
与此同时,那些被他暂时抛诸脑后的血淋淋的现实与未尽的仇恨,也如同潮水般重新涌上心头。
他还有未解决的恩怨,还有必须去面对的敌人。
这半个多月的短暂安宁,终究只是镜花水月。
想到这里,晏临渊眼底的慌乱逐渐被一层冰冷的寒意所覆盖。
他冷下了眸子,搁在膝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更加清醒。
一旁的程聿,眼睛滴溜溜地在自家师父和晏临渊之间来回转动,感觉到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他聪明地闭上了嘴巴,努力地低下头,拼命扒拉着碗里的饭,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减少存在感。
虽然有点舍不得那些好吃的饭菜,但他可不敢在这个时候触师父的霉头。
这顿饭,在一种极其压抑和沉默的氛围中结束了。
……
下午,阳光依旧明媚,山林依旧寂静。
只是,那座清幽的小院里,再也看不到那道属于晏临渊的身影了。
他走了。悄无声息,如同他来时一样突然。
江晚宁依旧躺在他的躺椅上,书卷盖在脸上,似乎在小憩。
但当一阵山风拂过,他清晰地感知到,那个男人的气息已经彻底离开了这座山。
书卷下的眼眸,几不可察地轻轻眨动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手将脸上的书拿下,露出那双清冷的眸子望向院外层叠的山峦,目光有些空茫。
心底深处似乎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懒得去深究的异样情绪,随即又被他强行忽略了过去。
山还是那座山,院还是那个院。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然之间,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