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的偏殿,熏香袅袅,烟气如丝绦般缠绕着梁柱。武瑶汐斜倚在铺着软垫的罗汉床上,指尖捻着颗黑子,漫不经心地敲着棋盘边缘。棋盘是用上好的云石打造,黑白分明,映着她明黄色龙袍的边角,贵气逼人。
秦霜站在殿门口,低声禀报:“陛下,楚羽带到了。”
武瑶汐“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声音带着惯有的冷意:“让他进来。”
楚羽走进偏殿时,依旧是那身浅碧色棉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根简单的玉簪绾着。他垂着眼,步履轻缓,走到殿中,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声音软而温:“臣,参见陛下。”
武瑶汐这才抬眼,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像在打量一件物品。她指了指对面的棋墩:“坐吧。今日想找个人下盘棋,宫里那些人,棋艺太糙,没意思。”
楚羽依言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恭顺:“能陪陛下下棋,是臣的荣幸。”
武瑶汐没接话,直接拈起颗黑子,“啪”地落在棋盘星位上,声音清脆。她抬眼看向楚羽,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楚羽,朕听说你棋艺不错?”
楚羽垂眸,语气依旧温顺:“略懂一些,不敢在陛下面前班门弄斧。”
“哦?”武瑶汐挑了挑眉,指尖夹着颗白子,在指间转了转,“那今日,朕倒要考考你。”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朕要你一边陪朕下棋,一边弹琴。”
秦霜在一旁都愣了一下。一边下棋一边弹琴?这难度也太高了!下棋需要全神贯注思考棋局,弹琴更是要投入心神于音律,两者同时进行,稍有不慎就会顾此失彼。陛下这是……故意刁难楚羽?
楚羽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脸上没什么惊讶的神色,依旧是那副温顺的样子,只是微微抬眼,看向殿角那架古朴的七弦琴。他轻声道:“陛下有令,臣遵旨。只是,臣技艺不精,怕扰了陛下的兴致。”
“无妨,”武瑶汐淡淡道,“弹就是了。”
楚羽站起身,走到琴架旁。他伸出手,指尖拂过琴弦,发出一声清越的泛音。然后,他侧过身,目光落回棋盘上,同时,手指开始在琴弦上拨动。
第一个音符响起,清冽如泉水滴落石上。几乎在同一时间,他拈起颗白子,略一思索,便落在棋盘左上角,应对武瑶汐的黑子。
武瑶汐的眼神瞬间凝了一下。
楚羽的手指在琴弦上灵活地跳跃,《平沙落雁》的旋律缓缓流淌出来,时而舒缓如雁落平沙,时而急促如雁群惊飞。而他的目光始终专注在棋盘上,黑子白子在他指间起落,落子速度不快,却每一步都精准无比,布局严谨,思路清晰,完全看不出丝毫因为分心弹琴而受到影响。
秦霜看得目瞪口呆。她虽不懂围棋的精妙,但也能看出楚羽落子的稳健。更让她震惊的是,那琴声,竟也弹得极为流畅,轻重缓急把握得恰到好处,和他落子的节奏隐隐有种奇异的契合——落子沉稳时,琴音便低回婉转;落子凌厉时,琴音便急促铿锵,仿佛棋盘上的黑白交锋,都被他揉进了琴弦里。
武瑶汐的眉头渐渐蹙起。她原本是想借着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让楚羽出丑,逼他露出焦躁或者应付的破绽。可现在看来,楚羽不仅没有破绽,反而表现得……太过完美了。
她看着楚羽。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侧脸的线条在琴音和烛火的映衬下,柔和得像幅古画。他的手指在琴弦上滑动,指节分明,动作优雅,神情专注得仿佛天生就该做这些事。那温顺的模样,配上这棋琴双绝的技艺,竟该死的……和谐。
武瑶汐心里的厌恶感又升了起来。太假了。就像一幅精心绘制的工笔画,每一笔都完美无瑕,却少了点生气,多了份刻意。她甚至能想象出,他为了练这“一心二用”的本事,在无人处下了多少功夫——连这种刁难都能提前准备,可见其心思有多深。
棋盘上,楚羽的白子如行云流水,借着琴声的韵律,将武瑶汐的黑子渐渐包围。他的琴声也进入了高潮部分,雁群惊飞的急促旋律响起,琴弦震动的频率都快了几分,指尖扫过琴弦时带起的风声,竟和棋盘上“围追堵截”的棋势呼应得丝毫不差。
就在这时,武瑶汐忽然落下一颗黑子,断了楚羽的一条棋筋。这步棋来得又快又狠,像是故意要打断他琴音和棋路的默契。
琴音猛地一顿,像是被人掐断了一般,琴弦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响。
武瑶汐抬眼,冷冷地看着楚羽:“怎么?分心了?”
楚羽的手指停在琴弦上,指尖微微泛白。他沉默了片刻,没有急着落子,而是先抬手按在琴上,轻轻拨弄了一下断音的琴弦,那声闷响便被柔化在余韵里。然后,他重新拨动琴弦,接上刚才断掉的旋律,只是节奏明显慢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却依旧工整,没有乱了章法。同时,他看向棋盘,眼神依旧温顺,指尖拈着白子悬在棋盘上方,看似犹豫,实则在那温顺之下,快速地思索着应对之策。
过了一会儿,他落下一颗白子,没有直接去救被断的棋筋,反而绕到黑子侧面,巧妙地打了个“劫”,既化解了武瑶汐的攻势,又埋下了新的伏笔。而琴音,也随着这步“迂回”的棋,重新变得流畅起来,只是那股子空灵悠远的意境,似乎淡了一些,多了几分沉稳的韧性。
武瑶汐的眼神更冷了。她就是要打乱他的节奏,看他如何应对。现在看来,他应对得很好,好得……让她心里的疑窦更深。这哪里是“略懂一些”?这分明是对棋理和音律都吃透了的高手,连“临危不乱”都做得如此自然。
“继续。”武瑶汐淡淡道,又落下一颗黑子,这次直接撞入楚羽的白子阵地,棋风比刚才更凌厉了几分。
楚羽的手指再次在琴弦上舞动,琴音和棋路再次同步。只是这一次,武瑶汐明显加快了落子的速度,棋风也变得愈发狠辣,招招紧逼,几乎不给楚羽丝毫喘息的机会——她落子快时,琴音就得跟着急促;她落子偏时,琴音就得跟着变调,仿佛要把他逼到顾此失彼的绝境。
琴音也随之变得急促,甚至带上了一丝紧绷感。楚羽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洇湿了一小块浅碧色的棉袍。他的呼吸也比之前略快了些,握着棋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但眼神依旧专注在棋盘和琴弦上,没有丝毫慌乱,连垂眸时的睫毛颤动,都带着一种“逆来顺受”的温顺感。
秦霜看着都替楚羽捏把汗。陛下这棋下得,简直是步步紧逼,杀气腾腾,哪里是下棋,分明是在“驯兽”——偏这“兽”还真能忍,硬是顶着压力把琴和棋都撑了下来。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棋盘上的局势渐渐明朗。楚羽的白子借着几次巧妙的“劫争”,不仅盘活了之前被断的棋筋,还形成了一片大空,优势明显。而他的琴音,也再次回到了舒缓的节奏,《平沙落雁》的尾声悠扬响起,如同雁群渐渐远去,消失在天际,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恰好和他落在棋盘上的最后一颗白子同步,清脆又利落。
楚羽放下棋子,指尖离开琴弦,微微低着头,用帕子轻轻擦拭着额头的汗珠,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陛下,臣……侥幸胜了。”
武瑶汐看着棋盘,沉默了很久。棋盘上黑白子交错,楚羽的白子确实布下了天罗地网,她的黑子已无翻盘的可能。更让她刺眼的是,他的落子痕迹竟和琴音的起伏完全对应,像是用两种方式演了同一出“攻防”,精细得让人心头发堵。
她抬起眼,看向楚羽。楚羽正垂着眸擦汗,动作轻柔,睫毛上还沾着一点汗湿的水光,依旧是那副温顺无害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在棋盘上“运筹帷幄”的人不是他。
“你倒是真有本事。”武瑶汐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指尖在棋盘边缘划了划,“一边下棋一边弹琴,还能下得这么好,弹得这么顺。宫里那些自诩‘才子’的侍君,怕是连你一半都及不上。”
楚羽放下帕子,垂眸道:“陛下过奖了。臣只是……以前在家中,也常做类似的事,习惯了。”他顿了顿,语气更柔了些,带着点“自谦”的意味,“闲时无事,便想着练些旁门左道的本事,没想到今日倒派上了用场。”
“在家中常做类似的事?”武瑶汐挑眉,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你家中还教男子做这些?是怕你不够‘温顺’,特意练些讨好人的伎俩?”
楚羽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随即又松开,声音依旧平稳:“不是家中所教,是臣自己胡闹。想着若能同时做好两件事,也算有点用处,不至于成了废人。”他抬眼时,目光里带着点浅淡的茫然,像是真的在说“自己只是想有点用”。
武瑶汐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的厌恶感再次翻涌。他越是表现得完美,越是表现得“无欲无求”,她就越觉得他虚伪。一个能把“棋琴双绝”练到这种地步的人,怎么可能甘心只做个“有点用”的人?他分明是在等,等她放下戒心,等她觉得“他只是个有才情的温顺男子”,然后再伺机而动。
她忽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楚羽,龙袍的下摆扫过棋盘边缘,带起一阵风:“是吗?那朕倒要看看,你的‘旁门左道’,还有多少。”
楚羽连忙起身,躬身侍立在一旁,没接话。
武瑶汐没再看他,转身走到殿门口,背对着他道:“今日就到这儿吧。楚羽,你退下吧。”
“是,陛下。”楚羽再次躬身行礼,然后转身,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偏殿。他走得很慢,棉袍的下摆扫过地面时没发出半点声音,温顺得像从未出现过。
等楚羽走后,秦霜才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楚羽……他这本事确实少见,而且应对得太从容了,倒像是……”
“像是早就知道朕会刁难他?”武瑶汐打断她,语气冰冷,“他越是装得像个无害的、温顺的、只有点小技艺的普通男子,朕就越确定,他在撒谎。”她转过身,眸子里的冷光几乎要溢出来,“一个能一边下棋一边弹琴还做到极致的人,心思必然缜密到可怕。他现在对朕温顺,不过是因为还没找到机会——等他找到了,第一个要咬的,就是朕。”
秦霜没敢再接话。她能感觉到,陛下对楚羽的厌恶,已经到了极点,那是一种“被猎物伪装欺骗”的愤怒。
武瑶汐走到棋盘前,指尖捏起一颗黑子,狠狠摁在楚羽的白子空地上,像是要把那片“优势”摁碎:“秦霜,给朕盯紧他。他不是喜欢装吗?朕倒要看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下次再找机会试试他——朕就不信,他能永远这么‘温顺’。”
“是,奴才遵旨。”
楚羽回到听竹轩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阿福正等在门口,见他回来,连忙迎上去:“公子,您可回来了!小的给您留了晚膳,还热着呢。”
楚羽摇了摇头,声音有些疲惫,却依旧温和:“不用了,阿福。我有点累,想先歇会儿。”
“哦,好。”阿福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有些担心,“公子,是不是陛下……为难您了?小的听秦统领说,陛下让您一边下棋一边弹琴?那得多累啊!”
楚羽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没事,陛下只是随口考考我。累是累了点,倒也不算为难。”他没多说什么,转身进了屋。
阿福站在原地,挠了挠头。随口考考?可公子的脸色明明差成这样。他想了想,还是没跟上去打扰,转身去厨房把热着的饭菜又温了温,想着等公子歇够了再请他用。
楚羽进了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舒了口气。他走到桌边,倒了杯冷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缓解了些刚才的紧张和疲惫。
刚才在太极殿,武瑶汐的棋风凌厉得不像下棋,更像“逼供”——她就是故意要打乱他的节奏,看他会不会露出“急躁”或者“不甘”的破绽。他一边要应对复杂的棋局,一边要维持琴音的流畅,精神高度集中,几乎是在刀尖上走。更让他忌惮的是,武瑶汐的眼神,那里面的厌恶和怀疑像针一样扎人,她根本不信他的“温顺”,每一句试探都带着“拆穿伪装”的恶意。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晚风吹进来,带着夜露的清凉。远处太极殿的灯火依旧明亮,像一只俯视着众生的眼睛。
武瑶汐的方法太简单,也太直接了——用最纯粹的厌恶,不加掩饰的猜忌,来逼他离开。她大概觉得,只要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不被喜欢,多被提防,他就会知难而退。可她忘了,他楚羽既然敢进宫,就没打算“退”。
他的思维,本就是贴合这个女尊世界对“男性”的期待——温顺、内敛、有才情却不张扬,像古代的女性一样,习惯用“隐忍”和“顺从”做铠甲。他要表现得温婉贤淑,要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就是个普通的温顺男子”,哪怕武瑶汐不信,也要让她找不到“动手”的理由。
而武瑶汐,她就像个古代的男性帝王,掌控欲极强,习惯了所有人对她俯首帖耳,容不得半点“不确定”。她对他的厌恶,本质上是帝王对“无法掌控的猎物”的忌惮——她既想利用他的“才”,又怕被他的“藏”反噬。
两个都是聪明人,都是高手。这场较量根本不需要刀光剑影,一句试探,一个眼神,都藏着致命的算计。武瑶汐用“厌恶”逼他露破绽,他用“温顺”堵她的嘴,招招都往对方的软肋上戳。
楚羽关上窗户,走到桌前,拿起那本翻了一半的《男诫》。书页上“贞洁自守”“温婉待人”的字样在烛火下泛着光,他指尖在“温婉”二字上划了划,眼神渐渐变得幽深。
他必须更小心。武瑶汐的疑心已经越来越重了,下次的“刁难”只会更狠。他得让自己的“温顺”再逼真些,逼真到……让武瑶汐哪怕厌恶,也暂时找不到理由动他。
接下来的几天,武瑶汐没再召见楚羽。楚羽也乐得清静,每日就在听竹轩里看看书,教阿福认认字,或者坐在廊下弹琴,弹的都是些舒缓的曲子,像《风入松》《良宵引》,连《平沙落雁》都没再弹过,仿佛那天在太极殿的“棋琴双绝”只是一场意外。他依旧维持着那副温顺无害的模样,对谁都客客气气,阿福练字写错了字,他也只是温声指点,从不说重话。
阿福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公子虽然还是那么温和,但他总觉得,公子好像比以前更安静了。以前教他认字时,还会偶尔笑一笑,现在大多时候只是垂着眼看他写字,眼神里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平静,像深潭里的水,表面不动,底下却不知道藏着什么。而且,公子弹琴的时候,手指明明很稳,琴声也很柔,可他站在院外听着,总觉得那琴声里少了点暖意,多了些说不出的疏离。
这天午后,楚羽又在教阿福认字。阿福拿着毛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礼”字,急得满头大汗,笔杆都快捏断了:“公子,这‘礼’字怎么这么难写!左边的‘示’旁总写歪,右边的‘豊’也凑不拢……”
楚羽坐在一旁,耐心地指导:“阿福,别急。‘示’旁要写得窄一点,竖画要直;‘豊’字的横画要均匀,最后一竖要有力。你看,这样……”他拿起笔,在纸上流畅地写了个“礼”字,笔画舒展,结构匀称,连墨色都浓淡适宜。他把笔递给阿福:“慢慢来,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什么都会的。多练几次,就好了。”
阿福看着纸上漂亮的“礼”字,又看看楚羽温和的笑脸,心里的沮丧少了些,重重点点头:“嗯!小的一定好好练!”
楚羽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深了些。和阿福相处,总是能让他暂时忘记宫里的那些尔虞我诈和武瑶汐的猜忌。阿福的简单和纯粹,像一汪清泉,能稍稍洗涤他心中的疲惫。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秦霜的声音,比往日更冷了些:“楚公子在吗?陛下有请。”
楚羽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又恢复了温顺的模样。他站起身,对阿福道:“陛下召见,我得去一趟。你继续练字吧,我回来检查。”
“是,公子!”阿福恭敬地应道,握着笔的手紧了紧,心里却替楚羽捏了把汗——陛下这个时候召见,怕是又要考较公子了。
楚羽跟着秦霜,再次走向太极殿。阳光洒在他身上,浅碧色的棉袍泛着柔和的光,可他心底却泛起一丝寒意。他知道,武瑶汐的“刁难”,恐怕才刚刚开始。而这场高手过招,也还远没到结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