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衣时,春桃替张昭系着月白长衫的腰带,指尖不经意触到他后腰的肌肤,惊觉那里竟比前襟的绸缎还要光滑。她飞快低下头,将碎发别到耳后——公子的肌肤总是这样,像是用晨露养着的,连主夫院里最金贵的玉如意,都不及他半分莹润。
“宫里来的是谁?”张昭对着铜镜理了理衣领,镜面映出他清俊的眉眼,长睫垂落时,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听林护卫说,像是淑夫身边的掌事姑姑。”春桃答着,将一方绣着墨竹的锦帕塞进他袖中,“小姐特意让人传话,让公子……多笑笑。”
张昭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像错觉:“知道了。”
他走出房门时,青禾正候在廊下,手里捧着个青瓷瓶。“公子,这是刚从库房取的凝神香,淑夫素来爱这味道,带着或许用得上。”
张昭接过瓷瓶,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瓶身。这香是去年洛倾城从西域带回来的,说是能宁神静气,他一直没舍得用。如今倒成了应酬的工具,想想也真是讽刺。
张曦的院子在东跨院,离主屋不远,却比别处更显精致。朱漆廊柱上缠着新抽的紫藤,廊下挂着盏盏琉璃灯,傍晚时分已点亮,昏黄的光透过彩色琉璃,在青砖上投下斑斓的影子,像谁打翻了调色盘。
刚走到月亮门边,就听见院里传来女子的笑语声。张曦穿着件绯红的襦裙,正与个穿湖蓝色宫装的中年女子说话,那女子鬓边插着支赤金点翠步摇,手指上戴着硕大的玉扳指,一看便知是宫里出来的红人。
“弟弟可算来了。”张曦转过身,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目光在张昭身上扫过,见他衣衫整洁,神态从容,眼底闪过一丝满意,“快来见过李姑姑,这可是淑夫跟前最得力的人。”
张昭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声音清润:“见过李姑姑。”
李姑姑抬眼打量他,目光像淬了火的针,从他的发梢扫到鞋面,最后落在他脸上。这少年生得实在好,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像含着秋水,偏偏又透着股沉静,不像寻常世家子那般张扬。
“这位便是文相府的二公子吧?”李姑姑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宫里人特有的拿捏,“果然是好模样,难怪淑夫常念叨,说相府养了个玉人儿。”
“姑姑谬赞了。”张昭微微垂眼,“晚辈蒲柳之姿,当不起‘玉人儿’三个字。”
“哟,还挺会说话。”李姑姑笑了,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听说公子前几日处理了漕运的事?连三公主都赞你有本事呢。”
张昭心里一动。这事他今早才了结,宫里怎么会这么快知道?定是张曦特意让人递了消息,想借李姑姑的口试探他与武瑶汐的关系。
“只是侥幸罢了。”他语气平淡,“都是三公主调度有方,晚辈不过是跑跑腿。”
“跑跑腿就能让漕帮乖乖听话?”李姑姑端起茶杯,杯盖在水面上轻轻刮了一下,“老身可听说,漕帮帮主是出了名的硬骨头,连兵部的人都敢顶,怎么偏偏就服了你?”
张昭刚要答话,张曦却抢先开口:“姑姑有所不知,我这弟弟看着温顺,实则有主意得很。前几日查账,连主夫院里的人都敢动,可见是个有胆识的。”她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张昭一眼,“就是性子太闷,不爱说话。”
张昭心里冷笑。好个张曦,明着夸他,实则是在告诉李姑姑,他连主夫都敢得罪,是个不好掌控的。这是想借宫里的势压他呢。
“姐姐说笑了。”他适时地露出点腼腆,“不过是按府规办事,不敢当‘有胆识’三个字。”
李姑姑看着姐弟俩一唱一和,眼底闪过一丝了然。这文相府的水,比她想的还要深。一个看似张扬,实则处处试探;一个看似温顺,实则滴水不漏。倒是有趣得很。
“说起来,”李姑姑放下茶杯,话锋一转,“老身今日来,是受淑夫之托,问问公子的婚事。三公主年纪也不小了,总拖着也不是事,淑夫想着,是不是该定个日子了?”
来了。张昭心里明镜似的。这才是李姑姑来的真正目的。淑夫是武瑶汐的生父,明着问婚期,实则是想看看他的态度,顺便敲打一下文相府——别以为有了婚约就能拿捏三公主,这婚事,还得宫里说了算。
“婚期之事,自有父母做主。”张昭答得滴水不漏,“晚辈年纪还小,不敢妄议。”
“话是这么说,可婚姻大事,终究是你二人的事。”李姑姑盯着他的眼睛,“听说公子前几日去了公主府?三公主待你如何?”
张昭抬眼,恰好对上李姑姑的目光,微微一笑:“公主待晚辈很好,还特意嘱咐晚辈,要多学些庶务,将来才能替她分担。”
这话既捧了武瑶汐,又暗示了两人关系融洽,还把话题引回了“庶务”,避开了李姑姑的试探。张曦在一旁听得暗暗咬牙,这小子,才几日不见,嘴皮子竟变得这么溜。
李姑姑却笑了:“三公主有心了。看来公子往后的日子,怕是清闲不了喽。”
“能为公主分忧,是晚辈的福气。”张昭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情绪。
正说着,林猛匆匆从外面进来,附在张曦耳边说了几句。张曦脸色微变,随即又恢复如常,笑着对李姑姑说:“姑姑,府里刚得了些新鲜的荔枝,是岭南进贡的,我让人去取些来,您尝尝鲜?”
李姑姑眼睛一亮:“哦?那可要多谢小姐了。老身最爱这口了。”
张曦让林猛去取荔枝,又对张昭道:“弟弟陪姑姑说说话,我去去就回。”
张昭知道,张曦定是有别的事要处理,这是故意把他和李姑姑单独留下,想看他会不会说错话。他不动声色地应道:“好。”
张曦走后,院里安静了不少。李姑姑慢悠悠地喝着茶,目光时不时在张昭身上打转,像是在打量什么稀世珍宝。
“公子今年十五了吧?”李姑姑忽然开口。
“是。”
“十五岁,正是该学点东西的年纪。”李姑姑话里有话,“老身听说,公子在府里管着些产业?”
“不过是些皮毛,让姐姐和主夫见笑了。”
“能管产业就是本事。”李姑姑放下茶杯,语气郑重了些,“老身多句嘴,这文相府虽大,却也不是铁板一块。公子是个聪明的,该知道站在哪边才是正经。”
张昭心里一凛。这是在拉拢他?淑夫想让他成为安插在文相府的眼线?
“姑姑说笑了。”他语气依旧恭敬,“晚辈只是个未出阁的公子,不懂这些朝堂之事,只知道守好本分,孝敬长辈。”
李姑姑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这少年看着温顺,实则像块捂不热的玉,油盐不进。也好,太容易掌控的,反而没什么意思。
不多时,张曦回来了,身后跟着的侍女捧着个红漆托盘,里面放着晶莹剔透的荔枝,果皮鲜红,还带着水珠,看着就让人眼馋。
“姑姑快尝尝,这可是今早刚到的,新鲜得很。”张曦亲自拿起一颗,剥了皮递给李姑姑。
李姑姑接过荔枝,放进嘴里,眯着眼赞叹:“果然甜!比宫里的还新鲜。”
三人又说了些闲话,无非是些天气、花草的客套话,却句句都藏着机锋。张昭应付得滴水不漏,既不得罪李姑姑,也没让张曦抓到把柄。
眼看天色渐暗,李姑姑起身告辞:“时辰不早了,老身该回宫复命了。今日多谢小姐和公子款待,老身这就回去跟淑夫回话。”
张曦连忙挽留:“姑姑不再坐坐?晚膳都备好了。”
“不了不了,宫里规矩大。”李姑姑笑着摆手,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对张昭说,“公子有空多去宫里走动走动,淑夫很是喜欢你呢。”
“晚辈记下了。”张昭躬身相送。
送走李姑姑,张曦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转身看向张昭:“你倒是会说话。”
“姐姐过奖了。”张昭语气平淡,“只是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张曦冷笑,“你说武瑶汐让你多学庶务,是想让你替她分担?我看她是想让你做她的眼线吧!”
张昭没接话。跟张曦争辩这些毫无意义,她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你以为宫里是什么好地方?”张曦走近一步,压低声音,“淑夫让李姑姑来问婚期,就是想拿捏你,拿捏文相府!你还傻乎乎地跟她客气!”
“姐姐多虑了。”张昭抬眼,“婚期定不定,不是李姑姑说了算,也不是淑夫说了算。”
“那你说谁说了算?”
“自然是……”张昭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实力说了算。”
张曦愣住了。她从未想过,张昭会说出这样的话。这小子,是真的长大了,不仅懂了庶务,还懂了朝堂的生存法则。
“好,好一个实力说了算。”张曦笑了,只是笑意没达眼底,“希望你到时候别后悔。”
她说完,转身走进内室,没再理张昭。
张昭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张曦确实聪明,可惜心思都用在了内斗上。
回到自己的院子时,天已经黑透了。春桃点亮了灯,青禾端来晚膳,是简单的四菜一汤,却做得精致可口。
“公子,今天累坏了吧?”春桃看着他略显疲惫的脸,心疼地说,“李姑姑一看就不好应付,说话句句带刺。”
“习惯就好了。”张昭拿起筷子,夹了口青菜,“在这府里,谁不是带着刺过日子?”
青禾在一旁道:“公子今天应对得真好,我听侍女说,李姑姑走的时候,还跟林护卫夸您呢。”
张昭笑了笑,没说话。应对得好又如何?不过是在刀尖上跳舞,一步都不能错。
吃完晚膳,他坐在窗前看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李姑姑的话,张曦的警告,武瑶汐的托付,像一团乱麻缠在他心里。
他忽然想起洛倾城。那个银发白袍的女子,似乎从来不会被这些琐事困扰。她总是那么直接,那么干脆,想要什么就去抢,想做什么就去做,从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那时候他总觉得,洛倾城的活法太鲁莽,太危险。可现在才明白,有时候,直接反而是最有效的方式。
“公子,该歇息了。”春桃进来收拾碗筷,见他对着窗外出神,轻声提醒道。
张昭点点头,合上书。他走到床边,躺下,却没有睡意。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破碎的画。
他知道,明天又会有新的挑战。或许是主夫院里的刁难,或许是宫里的试探,或许是武瑶汐交给他的新任务。但他不怕了。
心眼子多又如何?老狐狸又如何?他张昭,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张昭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漕运的事只是开始,他要趁这个机会,把文相府的产业彻底梳理一遍,抓住主夫的把柄,让自己有足够的筹码。同时,还要跟武瑶汐保持好距离,既不能太亲近,也不能太疏远,让她觉得自己有利用价值,又不会完全被她掌控。
至于张曦和宫里的人,见招拆招就是。他们有他们的算计,他有他的打算。谁能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夜色渐深,张昭终于沉沉睡去。梦里,他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那个银发白袍的女子站在他面前,笑着说:“阿昭,记住,永远不要让别人知道你的底牌。”
他想点头,却发现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别人的保护了。
第二天一早,张昭刚洗漱完毕,青禾就匆匆跑了进来,手里拿着封信:“公子,三公主府派人送来的信!”
张昭接过信,拆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漕运之事,做得不错。城西有处粮仓,你去看看。”
没有落款,却带着武瑶汐特有的干脆。
张昭笑了笑,将信纸烧掉。看来,他的第一步,算是走对了。
“青禾,备车。”他站起身,目光清亮,“去城西。”
青禾连忙应着,转身往外跑。春桃拿起帷帽,替他戴上:“公子小心些。”
张昭点点头,走出房门。阳光正好,照在他的帷帽上,轻纱浮动,像笼着一层光晕。
他知道,前方的路还很长,很险。但他已经准备好了。那些老狐狸们,放马过来吧。他张昭,接招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