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议散去,众人立刻分头行动。
整个木昆城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惊醒,瞬间高速运转起来。
冯立那边,号令声、民夫的号子声、工匠的敲打声不绝于耳,城头灯火通明,一派紧张备战景象。
苏定方军营中,则是磨刀霍霍,检查军械马匹,士气在严峻的挑战面前反而被激发得更加高昂。
李承乾的治所更是彻夜灯火通明。
他召集了所有精通绘图和工事的属官,以及军中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工匠,将斥候多年来对突骑施周边地形的侦查记录全部翻出,铺满了整个大堂。
众人对着简陋的地图,激烈讨论,反复推演。
“这里,野马隘,是通往西突厥的必经之路,两侧山势陡峭,在此修建一座扼守隘口的石堡,辅以烽燧,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白水河上游这个转弯处,地势较高,视野开阔,适合建一座望楼,监视河岸动静。”
“还有这里,黑风林边缘,可以设置暗哨和拒马……”
李承乾亲自执笔,根据众人的意见,在灯下细心绘制。
他不仅要考虑防御效果,还要考虑就地取材的便利性、施工的难度,以及驻军的水源问题。
当黎明的曙光透过窗棂,洒在桌案上时,几份虽然笔触略显粗糙。
但标注清晰、结构合理、考虑了实战需求的堡垒、烽燧修建示意图终于完成。
图上甚至还简要标注了建议的墙体厚度、高度和关键部位的加固方式。
魏征小心地将这些图纸,连同整理好的西突厥罪证卷宗,以及薛礼正式用印的承诺文书,仔细收好。
他没有多言,只是对李承乾重重一点头,便带着几名精干的随从,再次策马奔向那片充满不确定的白水河草原。
“承乾,这么严密的城防,你不怕他们将来反水吗?”李承道突然问道。
“大哥,跟着师傅学习了这么多年,这么会不留后手呢,”李承乾淡淡的笑道。
这一次,突骑施部王庭的气氛与上次截然不同。
外围的巡逻骑兵数量倍增,眼神警惕而冰冷,充满了敌意。
通往俟利发金帐的道路两旁,肃立的武士手按刀柄,杀气腾腾。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
金帐内,俟利发端坐主位,脸色阴沉,左右将领更是目光不善,手始终不离兵器。
帐内的温暖驱不散那无形的寒意。
“魏先生去而复返,真是……执着啊。”俟利发开口,语气生硬,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和压力,“不知此番,又有何高论?”
魏征面对这剑拔弩张的场面,神色不变,从容行礼,开门见山,声音清晰而沉稳:
“首领,魏征此次冒死前来,非为问罪,实为救突骑施部于即将来临的覆巢之祸!”
俟利发瞳孔微缩,冷哼一声,强自镇定:“覆巢之祸?
魏先生何必危言耸听!我突骑施儿郎骁勇,牧场广阔,与友邦和睦,何来祸事?”
“友邦?”魏征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猛地提高声调,“首领所指的友邦,可是那刚刚派特使前来,以刀兵相威胁的西突厥?
可是那视盟友如草芥,动辄吞并屠戮的西突厥?!”
他不等俟利发反驳,直接将带来的卷宗取出,朗声念诵,声音在金帐内回荡:
“处月部,原为西突厥附属,因其草场水草丰美,三年前被指‘心怀二志’,西突厥大军突至,血洗王庭。
部众被打散分隶各部,首领一族……上至耄耋老者,下至襁褓婴孩,尽数屠戮,鸡犬不留!”
“处密部,只因与西域商队贸易往来频繁,被污为‘通敌卖部’,去年遭西突厥铁骑践踏。
十五岁以上男丁被屠戮过半,妇女尽数为奴,牛羊财物劫掠一空,昔日繁华部落,如今只剩断壁残垣!”
“哥舒部……”
魏征每念一桩,每说一件,帐内突骑施贵族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呼吸就急促一分。
这些血淋淋的例子,就发生在他们周边,有些甚至是与他们有姻亲往来的部落!
西突厥的残暴与贪婪,他们并非不知,只是以往被其强盛的兵威所震慑,抱着侥幸心理不愿深想。
此刻被魏征当着所有人的面,如此清晰、如此残酷地揭开,那层自欺欺人的薄纱被彻底撕碎,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恐惧。
俟利发脸色变幻不定,嘴唇翕动,想要斥责魏征胡言,却发现喉咙干涩,难以成言。
魏征观察着他的神色,知道火候已到。
他不再纠缠于西突厥的暴行,话锋一转,将那份连夜绘制的防御工事草图郑重展开,铺在俟利发面前华贵的地毯上。
“首领请看!”魏征的声音充满了一种引导性的力量,“沉浸在恐惧中无济于事,唯有自强,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此乃我大唐李承乾司马,感念盟友之谊,不眠不休,依据贵部周边山川地势,亲自为贵部设计的防御工事图!
请看这野马隘,若在此处修建一座石堡……再看这白水河望楼……还有这黑风林防线……”
他指着图纸上的关键点,详细解释每一处工事的作用、视野和控制范围。
“若在这些咽喉之地修建起坚固的堡垒、烽燧,驻以精兵,配以强弓硬弩,西突厥骑兵再想如同旋风般来去自如,肆意威胁贵部腹地,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才是保障部落长久安宁的真正屏障!”
俟利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图纸吸引。
他虽不完全懂工事营造,但那清晰的标注、合理的布局,以及魏征描绘出的、拥有坚固据点后的安全前景,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了他。
作为首领,他太渴望能拥有让部落安心放牧、不再终日提心吊胆的力量了。
魏征捕捉到他眼中闪过的惊异、渴望和挣扎,知道到了最后一锤定音的时刻。
他挺直身躯,目光直视俟利发,掷地有声地给出了大唐的最终承诺:
“我大唐薛礼元帅有令:若首领此刻悬崖勒马,迷途知返,断绝与突狼部之密约,重新恪守中立。
我大军平定突狼部之后,将立刻履行盟友之责,派遣最好工匠,运输砖石木料,协助贵部修建这些保命之工事!
并视战况及贵部所需,援助弓弩、甲胄,助贵部真正拥有抵御西突厥之力!”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却更加深沉:“是选择相信豺狼的空口威胁,最终落得如处月、处密一般部族离散、身死族灭的下场;
还是选择与一个愿意真心助你强大、给你实实在在安全保障的盟友携手,共御强敌?
首领,是战是和,是存是亡,皆在你一念之间!请首领,为突骑施数万部众的生死存亡,三思而后行!”
金帐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牛油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帐外风吹旌旗的猎猎作响。
俟利发额角青筋隐现,细密的汗珠不断渗出。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的工事草图、记录西突厥罪行的卷宗以及魏征沉静而坚定的面孔之间来回移动。
西突厥特使那盛气凌人、隐含杀机的威胁言犹在耳,而处月部覆灭时的惨状仿佛就在眼前。
一边是强大却残暴、毫无信义可言、随时可能翻脸无情的旧主,一边是展现出惊人实力、战术灵活,并且愿意提供实实在在帮助、甚至帮助他构筑防御的新盟友。
这个抉择,太重了,重到关乎部落每一个人的命运。
时间一点点流逝,帐内所有突骑施贵族都屏息凝神,等待着首领的决定。
终于,俟利发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的犹豫、恐惧和挣扎都一并吐出。
他抬起头,看向魏征,眼神复杂,充满了后怕、决绝,以及一丝如释重负。
“魏先生……”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稳,“大唐的诚意……和实力,我看到了。
西突厥……确非可以托付的盟友。”
他顿了顿,右手缓缓抬起,重重抚在胸前,沉声起誓,声音传遍整个金帐:
“我,俟利发,以长生天之名立誓!突骑施部,从即刻起,断绝与突狼部一切往来!
绝不偷袭大唐后方粮道,恪守中立!并且……我愿派出五千本部精锐骑兵,由我长子统率,携带十日干粮,即刻出发。
听从薛礼元帅调遣,助大唐……共击突狼部!只望大唐……勿忘今日筑城助守之诺!”
魏征心中那块千钧巨石,轰然落地。他脸上露出了由衷的、带着疲惫的笑容,郑重拱手,声音铿锵:“大唐,一诺千金!必不负盟友!”
一场迫在眉睫的背后之刃,一场足以颠覆战局的危机,就这样被李承乾的庙堂妙算、冯立的坚城之志、苏定方的雷霆兵锋,以及魏征的孤胆赤诚,共同化解于无形,甚至化为了前行的助力。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回木昆城和西进途中的薛礼大营。冯立抚摸着加固后的城墙垛口,长长舒了口气。
苏定方得知后,纵声长笑,豪气干云,薛礼站在流沙河东岸的高坡上,看着对岸突狼部连绵的营垒。
又看了看魏征带回的、俟利发长子已率五千骑兵前来汇合的消息,嘴角勾起一抹冷峻而自信的弧度。
“传令全军!”他的声音在河风中清晰传出,“加速渡河准备!明日拂晓,进攻!目标,全歼突狼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