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朔方城外的黄河水,静静流淌。
转眼间,三小只在北疆的学习已过了大半年。
春日的泥泞早已被夏日的尘土取代,如今连秋风都开始带着凉意。
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李承道一如往常第一个来到校场。
他摆开架势,呼吸沉稳,桩功已然有模有样。
李承乾紧随其后,虽然依旧怕冷,却也不再缩手缩脚。
就连最小的秦怀翊,也能稳稳站上一炷香的时间了。
“今日加练一炷香。”秦怀谷的声音比往常更沉,“练武之人,贵在坚持,越是太平,越不能松懈。”
这话说得有些重,连最沉得住气的李承道都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师傅。
他敏锐地察觉到,师傅今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晨练结束,三人照例前往书院上课。
可今日的书院,气氛却与往常大不相同。
往日里,书院总能听到琅琅读书声,或是魏征讲解经义的温和嗓音。
可今日,院子里静悄悄的,连负责洒扫的老仆都神色匆匆。
几个年长的学子聚在廊下低声议论着什么,见他们过来,立刻噤声散开。
“怎么回事?”李承乾扯了扯李承道的衣袖,小声问。
李承道摇摇头,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讲堂:“魏先生还没来。”
正说着,秦怀谷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
他今日没穿道袍,反而是一身利落的劲装,身后跟着的亲卫替他捧着那柄用布包裹的丈二长枪“红颜”。
“今日的课,我来上。”秦怀谷大步走进讲堂,目光扫过底下坐着的二十几个学子。
除了李承道三人,还有不少北疆将领和官员的子侄。
他在沙盘前站定,没有寒暄,开门见山:“一个时辰前,斥候来报,薛延陀部的夷男,在漠北集结了五万骑兵。”
讲堂里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
几个年纪小的学子吓得脸色发白,连李承乾都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角。
只有李承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沙盘,小手在桌下悄悄握成了拳。
秦怀谷拿起教鞭,点在沙盘上代表漠北的区域:“五万骑兵,来去如风,而我们朔方城,假如能调动的守军不过两万。”
教鞭移动,在朔方城周围画了个圈:“我们的优势是城墙坚固,粮草充足。劣势是兵力不足,骑兵更少。”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可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学子们心上。
“现在,”秦怀谷放下教鞭,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惶恐或紧张的小脸。
“假设你们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兵,敌军五万,我军两万,你们该怎么办?”
讲堂里一片死寂,这个问题太过突然,也太过真实。
真实的战争,不再是沙盘上的游戏,而是生死攸关的抉择。
一个将领的儿子颤声说:“守、守城?我们有城墙...”
“守城固然稳妥。”秦怀谷点头,“但若敌军分兵劫掠周边村镇呢?若他们围而不攻,断我粮道呢?”
另一个学子怯生生地说:“那...向长安求援?”
“长安援军,最快也要一月才能到。”秦怀谷摇头,“这一月间,我们该如何?”
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学子们面面相觑,谁也答不上来。
李承乾急得直搓手,却想不出个好主意。
就在这时,李承道站了起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躲起来。”
讲堂里顿时响起几声嗤笑。
连秦怀翊都诧异地看向兄长。
秦怀谷却不动声色:“继续说。”
“我们人少,不能硬拼。”李承道走到沙盘前,指着城外复杂的地形。
“可以藏在山沟里,藏在树林里。等他们分散抢东西的时候,找机会打他们人少的地方。”
他抬起头,眼神明亮:“就像我们玩游戏时那样,避实击虚。”
这话说得简单,却让讲堂里安静下来。
几个年长的学子若有所思,连刚才嗤笑的人都收起了笑容。
秦怀谷的嘴角微微扬起:“说得很好。
这就是兵法上说的‘避实击虚’。”
他环视众人,“你们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一个学子犹豫着说:“可是...躲起来,不是懦夫吗?”
“活着,才能杀敌。”秦怀谷的声音陡然严厉,“明知打不过还要硬冲,那不是勇敢,是愚蠢!”
他走到李承道身边,拍了拍他的肩:“承道说得对,面对强敌,首先要保存自己。但这还不够——”
教鞭在沙盘上移动:“躲,不是一味地躲。
要藏在能观察敌军动向的地方,藏在能随时出击的位置。
等敌军分散,等他们疲惫,等他们露出破绽...”
他的声音渐渐高昂:“然后,像狼一样扑上去,专挑最弱的地方打!
打一下就退,换个地方再打,让他们吃不好,睡不香,时时刻刻提心吊胆!”
学子们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原本沉重的气氛,被这番话说得活跃了几分。
“可是师傅,”李承乾举手问道,“要是他们不管我们,直接攻城呢?”
“问得好。”秦怀谷赞许地点头,“这就是为什么要‘藏对地方’。”
教鞭点在几个关键位置,“这些地方,既能监视敌军,又能随时回援。
我们要像一根刺,扎在敌人的喉咙里,让他们吞不下,吐不出。”
他放下教鞭,看着底下若有所思的学子们:“军略之道,听起来高深,其实都源于最简单的道理。
就像承道说的‘躲起来打弱的’,这难道不是三岁孩童都懂的事吗?”
讲堂里响起一阵轻笑,原本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但如何‘躲’得巧妙,如何判断哪里‘弱’,这就是学问了。”
秦怀谷话锋一转,“就像前些日子我们造水泥,知道配方容易,掌握火候难。
打仗也是如此,知道道理容易,灵活运用难。”
这时,一个传令兵急匆匆走进来,在秦怀谷耳边低语几句。
秦怀谷神色不变,对学子们说:“今天的课就到这里。
回去后,每人写一篇对策:若你是守城大将,该如何应对五万敌军。
记住,要具体,要可行。”
学子们行礼告退,李承道走在最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秦怀谷正站在沙盘前,手指在代表薛延陀的标记上轻轻敲击。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
那个平日里温和的师傅,此刻浑身都散发着一种凛然的气势。
“大哥,你看什么?”李承乾拉了他一把。
李承道收回目光,轻声道:“我在想,师傅教我们的,不只是怎么打仗。”
“那还有什么?”
“怎么活下去。”李承道说完,快步向前走去。
院外,秋风卷起落叶,朔方城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战争的阴云已经笼罩在城头,但书院里刚刚萌芽的智慧,或许正是穿透这阴云的第一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