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琨走后,林青坐在帐篷里没动。地图摊在膝盖上,手指划过几处标记的红圈。井的位置、老坟的范围、还有那几个废弃庙宇,都连成一条线。他盯着看了很久,纸面有些发皱。
外面还在忙。厨房锅铲声不断,肉香一阵阵飘来。士兵们说话的声音比前两天响,笑也多了。有人唱起小调,断断续续地传进耳朵。
九叔坐在自己帐子里,盘腿闭眼,像是睡着了。其实没睡。他听见林青那边有翻纸的声音,也知道徒弟心里没放下。
银元箱子就放在林青脚边,没锁,也没盖。副官进来送水的时候看了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他把水壶放在桌上,动作比平时重了些,水洒出来一点,在木板上洇开。
“将军让你多休息。”副官说,“明天再看也不迟。”
林青点头:“知道了,替我谢将军。”
副官没应,转身就走。帘子掀开又落下,带起一阵风。
他走出几步,脚步慢下来。绕到营区后侧,站在一棵歪脖子树下停了几秒,确认没人跟着,才往东墙方向走。那一排矮屋静得很,只有最边上那间门缝透出点光,但不是灯,是月光斜照进去的反光。
他敲了三下门框,节奏很轻。门开了条缝,里面人没说话,只侧身让他进去。
屋里没桌没椅,地上只有一个破板凳。那人背对着门站着,穿件旧褂子,袖口磨得发白。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
“赏了。”副官开口,“银元、绸缎、西药,还有德国造的手电筒。全收了。”
对方点点头:“他信了。”
“不只是信。”副官冷笑,“是敬。当着全营行军礼,喊他‘护军之师’。我站第一排,像根桩子,谁还记得我连夜查了三天电话线?”
那人不说话,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折得整整齐齐。递过去。
副官接过,没打开。手指捏着边缘,有点发抖。
“你要我做什么?”他问。
“今晚不动。等他们喝酒,放松。”那人声音低,“你只要记住,别让巡逻队靠近东墙,尤其是子时前后。”
“就这些?”
“够了。”
副官把纸条塞进内衣袋,贴着胸口。那里还跳得快。
“我跟了曹琨八年。”他说,“中弹那次,是我背他跑出两里地。现在呢?一个道士露个脸,就能踩在我头上?”
“你现在不是来讨公道的。”那人打断,“你是来换位置的。”
副官咬牙,没反驳。
“我可以给你实权。”那人继续说,“不用藏在背后发号施令。只要你配合,三个月内,你能坐进主帐,拿印把子。”
副官抬头看他:“我不贪那个位子。我要的是尊重。”
“那就证明给他们看。”那人嘴角动了一下,“证明你比一个靠装神弄鬼吃饭的人强。”
副官沉默一会,转身去拉门。
“等等。”那人叫住他,“从现在开始,少说话。不该听的别听,不该看的别看。你只是个执行命令的人。”
副官回头:“我不是傻子。”
“最好不是。”
他走出来,夜风扑在脸上。营地灯火稀疏了,大部分人都去吃肉喝酒。岗哨换了班,新来的两个兵靠着枪打哈欠。他走过去,拍了下其中一人肩膀。
“东墙那边别去。”他说,“老鼠多,容易踩空。”
“是,长官。”
他回到值班帐,翻开日志本,写下“夜间巡查正常,无异常报告”。笔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东区线路仍在检修,暂未恢复通讯。”
写完合上本子,火柴擦亮,点了煤油灯。灯光晃在他脸上,影子投在墙上,一动不动。
林青还在看地图。他把曹琨给的文件袋重新整理了一遍,发现一张纸夹在中间,是手写的名单,写着工程队七个人的名字和籍贯。字迹潦草,像是临时抄的。
他记下这几个名字,折好塞进袖口。
外面安静下来。酒喝得差不多了,有人打着嗝路过帐篷,脚步歪斜。远处传来几句醉话,说什么“神仙也得吃饭”,又笑起来。
他吹灭灯,躺下。帐顶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但他没睡着。
总觉得哪里不对。
副官刚才送水的样子太急,眼神躲闪。而且他明明知道师父忌讳生人近身,却还是进了帐篷,连壶盖都没拧紧。
他翻身坐起,摸到账边的符袋。手指碰到底层那张雷纹符,指尖微麻。这张符是他花了七天画的,还没用过。
外面风大了些,吹得帐篷绳索吱呀响。
他忽然想起,副官走的时候,左手一直插在口袋里。走路姿势也不对,像是护着什么东西。
他盯着帐门看了一会,没出去。
现在不是时候。
九叔那边始终没动静。帐子里一片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副官坐在值班位上,手里拿着一支铅笔,在日志本上涂涂改改。其实没什么可写的。他抬头看了眼挂钟,十一点四十。
还早。
他站起身,拎起手电筒,往营区外围走。走过厨房时,看见几个士兵蹲在地上啃骨头,见他来了,赶紧站起来敬礼。
“吃吧。”他说,“别乱跑就行。”
他继续往前,走到东墙拐角,停下。这里原本接电话线的铁柱还在,线被剪断后就没修。他用手电照了下断口,刀口平整,确实是熟手干的。
他关掉手电,站在原地不动。
几分钟后,墙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
他没回头,也没应声,只把左手伸进口袋,摸了下那张纸条。纸角已经有些软。
墙外那人没再出声。风卷着灰土从脚边刮过,留下一道浅痕。
林青在帐子里忽然听见一声布料摩擦的声音。
很轻,像是有人从帐篷旁边经过,衣角蹭到了帆布。
他没动,耳朵竖着。
脚步声没有。只有一瞬的擦响,然后就没了。
他慢慢把手伸到枕头下,抽出一把桃木短刀。刀柄磨得光滑,是师父早年给他的防身物。
外面静得能听见虫鸣。
他把刀放在胸口,闭上眼。
不是怕。
是警觉。
副官回到值班帐,重新坐下。他把日志本翻到新的一页,写下“夜间气温下降,建议明日增发棉衣”。写完,又撕掉。这种事不该他管。
他盯着煤油灯的火苗,看了很久。
火焰跳了一下。
他忽然站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往外看。
营区中央,林青的帐篷黑着,没光。
他松了口气,又觉得烦躁。
这个人不该存在。他什么都不懂,却能一句话让将军行礼,能让全营低头。而他做了那么多,连一句正式夸奖都没有。
他关上门,背靠门板站着。
胸口那张纸条贴着皮肤,有点烫。
他伸手摸了摸,确认还在。
林青在帐子里睁开了眼。
他听见了。
不是错觉。
刚才有一瞬间,东墙方向传来半声金属碰撞音,像是刀鞘碰到了石头。
很短,但清晰。
他坐起来,没点灯。
把雷纹符握在手里。
外面风停了。
他盯着帐门,手没松。
副官站在值班帐门口,看着东墙方向。
他知道那边有人来了。
但他没动。
他抬起手,看了看表。
十一点五十七。
还有三分钟。
他慢慢把手伸进口袋,握住那张纸条。
指甲掐进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