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接过丫鬟递来的姜汤,碗沿还冒着热气。他低头看着那粗瓷碗,水汽扑在脸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姜味。刚才巷子里小孩唱的童谣还在耳边回荡,镇上的人已经开始传九叔不要钱的事了。
他正要转身进屋,院门外传来脚步声。
比刚才轻,慢一些,像是怕惊扰什么人。
他抬头,看见任婷婷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她穿着素色旗袍,领口扣到最上面一粒,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林少侠。”她开口,声音不高,“我来送块帕子。这碗烫,怕你拿不住。”
林青愣了一下,“小姐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有办法。”
“不是麻烦。”她走进院子,脚步很稳,“是我该来的。”
她说完把帕子放在石桌上,没再往前走,也没后退。夕阳照在她脸上,侧脸轮廓很清楚,鼻梁挺直,嘴唇微微抿着。
林青没动,手里的碗还是热的。
“那一晚,我在楼上看见了。”她忽然说,“你跪在井边,从半夜一直到天亮。风那么大,你连外套都没披。”
林青抬起头。
“你不为钱,也不为名声。”她看着他,“你做这些事,是因为你觉得该做。”
林青喉咙动了一下。
“我以前不懂。”她声音低了些,“为什么有人宁愿得罪权贵,也不肯收一份谢礼。现在我知道了。因为你心里有杆秤,它比银子重。”
林青没说话。
他想起昨夜扫地时听见的那些话,镇上人说九叔高义,说他们师徒清廉。可没人说过,其实他也只是不想让一个含冤而死的人继续被困在井底。
现在这个人站在这里,说她都看见了。
而且是她亲口说的。
“我只是做了分内事。”他说。
“可你做得比谁都认真。”她笑了下,很浅,但眼角弯了。
两人之间安静下来。
风吹过院子,井台边的老槐树落下一片叶子,打了个转,停在林青脚边。
他低头看了一眼,又抬头。
“这碗姜汤……”他说,“真是你熬的?”
“嗯。”她点头,“火候可能不够,姜切得也不匀。但我一直守着锅,没让人插手。”
林青低头看碗里,汤面已经不再冒热气,颜色偏深,能看见细小的姜丝沉在底下。
他试了试温度,还能喝。
刚捧起碗,指尖就感觉到烫意。他赶紧用帕子裹住,这才稳稳端起来。
“谢谢。”他说。
“不用谢。”她摇头,“你救了我们家宅院,也救了芸娘。我这点心意,不算什么。”
林青喝了一口。
姜味很冲,有点辣,顺着喉咙下去,胃里慢慢暖起来。他没想到一个大小姐会亲手熬这种粗食,更没想到她会亲自送来。
“以后别这样了。”他说,“让丫鬟送来就行。”
“那不一样。”她看着他,“有些事,必须自己来才算是做了。”
林青怔住。
他又喝了一口,没再说话。
婷婷也没走,就站在原地,双手交叠在身前,目光落在井台上。阳光一点点斜下去,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林青脚边。
“林少侠。”她忽然问,“你以后还会留在镇上吗?”
“暂时会。”他说,“师父还没走,我也不会走。”
“哦。”她轻轻应了一声。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一下,两下。
“我该回去了。”她终于说。
林青点头,“路上小心。”
她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停下。
“林少侠。”她背对着他,“下次要是受凉,记得早点喝姜汤。别等到半夜才有人发现。”
说完,她没回头,径直走出院子。
林青站在原地,手里还端着那碗姜汤。
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才慢慢走到石凳旁坐下。
碗里的汤已经凉了大半,但他还是小口小口地喝完了。
最后一点汤咽下去,舌尖还留着姜的余味。
他把空碗放在桌上,帕子叠好放在旁边。粗布材质,洗得很干净,边缘有些磨损,看得出经常用。
他盯着那块帕子看了很久。
风又吹过来,掀了一页桌上的旧报纸,哗啦一声。
他没去压。
心跳有点快,不像平时那样稳。
他知道这不是因为喝了姜汤。
也不是因为风。
而是因为刚才那个人说的话,那个眼神,还有她走路的样子——每一步都很轻,却踩得他心里发慌。
他抬手摸了摸胸口。
那里空了。
符烧了,婚书交出去了,银子也没要。
可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被留下了。
不是物件,也不是话语。
是一种感觉。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只知道当婷婷站在院子里的时候,他突然不想急着进屋,也不想立刻把碗放下。
他想多听她说几句。
哪怕只是说天气冷了,该加衣。
或者姜汤咸了,下次少放盐。
他想听。
他真的想听。
他坐在那里,直到天完全黑下来。
屋里亮起了灯,九叔应该在看书。他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一下一下,很轻。
他没动。
院门口的铜铃响了一下,可能是猫碰到了。
他抬头看了看,又低下头。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
这时候,外面又传来脚步声。
这次比之前更轻,像是故意放慢的。
林青猛地坐直。
门框外,露出一张脸。
是婷婷。
她又回来了。
手里提着一个小竹篮,里面盖着白布。
“我忘了。”她说,“锅里还温着一碗,怕你喝不够,特意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