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站在井边,手里的空木匣还残留着泥土的湿气。墙外那道人影没有再动,也没有靠近,只是静静立着,像一截枯树桩。他没去追,也没喊,反而把匣子轻轻放在井沿上,又将那块红布铺开。
风停了,连树叶都不晃一下。
他知道,今晚的事不能等。
九叔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只黄铜香炉,身后跟着一小股青烟。他走到井前,看了眼红布上的婚书和残信,点了点头。“时候到了。”
林青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昨夜挖出木匣时那种冷意已经没了,现在掌心有点发烫,像是握过火种。
“开始吧。”他说。
九叔没答话,把香炉摆在井口正中,点燃三炷香插进去。香头刚冒烟,空气就沉了下来,压得人胸口闷。他抽出桃木剑,在地上画了个圈,又用朱砂沿着边缘涂了一道。
林青按之前教的,取出五盏魂灯,分别摆在东、南、西、北和中间的位置。点火的时候,灯芯跳了一下,火焰是淡蓝色的。
“贴符。”九叔说。
他从袖子里拿出四张制鬼符,一张张贴在井栏四周。符纸刚沾上去,就发出轻微的“嗤”声,像是水滴落进热锅。
女鬼出现了。
她站在井角,脸色还是白的,但不再阴森。她望着井沿上的红布,脚步慢慢往前挪。可走到离井口还有三步的地方,忽然停住,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拉住了。
九叔皱眉,“执念未解,魂不得近。”
林青立刻上前一步,双手合十,对着井口说道:“芸娘,我们找到你的婚书了,信你也看到了。你不是疯妇,也不是私通外男的人。你是被逼的,你不肯低头,所以他们害你。”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清楚。
女鬼的身体抖了一下。
“你的名字叫柳芸娘,三年前三月初六定亲,男方是县丞公子张某某。他拿官契逼你嫁他,你不从,就被扔进了这口井。”林青声音抬高,“现在这些都写下来了,烧给你听,天地为证,没人能再抹掉你!”
话音落下,井口的香火猛地一颤,三炷香同时弯向一侧,像是被人吹了一口。
九叔踏前半步,举起桃木剑,口中念起《太乙救苦经》。第一个音节出口,周围的温度骤降。
女鬼突然跪下,双手抱头,身体剧烈抽搐。黑气从她身上冒出来,像藤蔓一样缠绕全身。她的嘴张开了,却没有声音,只有扭曲的表情,仿佛正经历死前那一刻的痛苦。
林青心头一紧。
他知道,这不是反抗,是记忆回来了。
“芸娘姐姐!”他扑通一声也跪下,“我懂你有多疼!可你现在不用忍了,我们都听见你了!你不是一个人扛着,有我在,有九叔在!今天这个坛,就是为你设的!你要走,我们就送你走!你要安,我们就让你安!”
他一边说,一边撕开随身带的安神符,一张张往井口扔。符纸在空中自燃,化作金光点点,落在女鬼身上。
黑气开始退散。
一圈、两圈……渐渐变薄。
九叔换经文,改诵《度人经》,左手摇铃,右手持剑画符。每响一次铃,女鬼身上的黑气就淡一分。等到第七声时,她终于抬起头,眼神清明了许多。
林青喘着气,从怀里摸出那张一直贴身带着的引魂符。它原本温热,现在已经凉了。
“你说过,等这一天。”他低声说,“现在到了。”
他把符放进香炉。
火苗“呼”地窜起来,颜色由蓝转白。
子时三刻,天上一道微光闪过,不像是闪电,倒像星子划过。
九叔高举黄幡,脚踩七星步,口中敕令:“奉请十方救苦尊,接引孤魂赴莲台!”
话音落,一道白光从天而降,直直照在井口。
女鬼缓缓站起,脸上的恨意彻底消失。她看向林青,嘴角微微扬起,像是笑了。然后她转身,对着林青和九叔深深拜下。
林青想扶她,手伸出去却抓了个空。
她的身影一点点变淡,衣角随风轻扬,最后随着白光升起,消失在夜空里。
风重新吹了起来。
井沿上的红布轻轻飘了一下,像是有人用手抚过。
林青还跪着,手里攥着半截燃尽的魂灯烛芯。他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不是哭,也不是累,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堵在胸口,现在终于松开了。
九叔走过来,把手放在他肩上。
没说话,只轻轻拍了两下。
然后他收起桃木剑,拔出插在地上的黄幡,把香炉盖上。仪式结束了。
林青慢慢站起来,腿有些麻。他把井沿上的婚书和残信收进怀里,又把空木匣拿起来看了看,转身走向角落的柴堆。
“烧了吧。”他说。
九叔点头。
他把木匣扔进柴堆,点火。火光映在脸上,暖的。
院子里安静下来。
油灯还在石桌上亮着,火苗稳定。屋檐下的铜铃不知什么时候响了一下,很轻。
林青坐回石凳,靠着桌子边缘。他的衣服沾了香灰,袖口破了个小口,是刚才跪地时蹭的。他没管,闭上眼,脑子里全是那个穿红衣的女人最后的笑容。
原来放下,真的可以这么平静。
九叔进屋去了,脚步很轻。门关上后,屋里传来翻纸的声音,应该是收拾法器。
林青睁开眼,抬头看天。
月亮很圆,云散了。
他忽然想起昨晚做的梦。女人站在井边,递给他红布,说:“谢谢你记得我叫芸娘。”
当时他惊醒,还以为是幻觉。
现在他知道,那是告别。
他伸手摸了摸胸口,那里空了。引魂符已经烧了,婚书贴着皮肤,还有点体温。
外面街上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个镇子睡熟了,没人知道今夜发生过什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
一个人走了进来。
林青听见声音,睁开眼。
来人穿着长衫,戴瓜皮帽,手里拎着一个布包。他站在门口,看见井边坐着的林青,顿了一下。
“打扰了。”他说,“我是西街老裁缝,听说……这里有人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