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师县的血腥镇压,如同一声惊雷,暂时劈散了河南郡田亩之上的阴霾。清丈队伍的工作阻力大减,绿色的旗帜在沙盘上缓慢而坚定地蔓延。然而,朝堂之上,以独孤峰为首的门阀重臣们,却表现出一种异样的沉默。他们没有再就均田令公开诘难,甚至对周崇之事也三缄其口,仿佛默认了皇帝的雷霆手段。
但这沉默,并非屈服,而是风暴来临前的死寂。正面抗衡与基层暴力皆已受挫,他们将獠牙转向了另一个更为隐蔽,却也更为致命的战场——经济。
最先显现端倪的是洛阳东市的粮价。
起初,只是几种不太起眼的杂粮价格略有上扬,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但不过三五日,如同瘟疫传染,粟、麦、稻等主粮的价格也开始一路飙升。粮行前的价牌一日三变,那不断攀爬的数字,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一个升斗小民的心。
“昨日还是斗米五十文,今日怎就七十文了?”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工钱不见涨,米价倒飞上了天!”
“听说江南遭了水灾,粮食运不过来……”
“放屁!我表舅刚从江淮回来,说那边今年丰收!”
流言与恐慌,比米价上涨得更快。东市、西市,所有粮行前都挤满了抢购的人群,人们挥舞着钱袋,脸上写满了焦虑与绝望。家中有存粮的稍稍心安,但更多的普通市民,望着那高不可攀的粮价,只能捶胸顿足。
户部的官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连奏报。新任的户部尚书,是杨广提拔的寒门官员,能力虽有,但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风浪,也有些手足无措。调查的结果令人沮丧——各大粮商口径一致,皆言“货源紧张”、“运输不畅”,但暗地里,来自江南、巴蜀乃至河东的粮船,却诡异地消失在通往洛阳的漕运线上,或是在某些中转码头被“神秘商人”以更高的价格截留。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场金融风暴也开始在洛阳城内酝酿。
与朝廷关系密切,承担着部分官方款项存储和汇兑业务的“通济”、“丰泰”两家大钱庄,突然出现了大规模的挤兑风潮。一大早,钱庄门口便排起了长龙,储户们手持存单,神情激动地要求提取现钱。
“快!快把我的钱取出来!听说钱庄要倒了!”
“朝廷打仗花了那么多钱,肯定挪用了咱们的血汗钱!”
“独孤家的‘隆盛号’都在悄悄抽走本金了,咱们还不快跑?”
煽动性的言论在人群中窃窃私语,然后迅速发酵成恐慌的洪流。钱庄的伙计和掌柜们焦头烂额,库房里的铜钱和金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两家钱庄的东家连夜求见户部尚书,声音带着哭腔:“大人,再这样下去,最多三日,库底就要空了!届时若无法兑付,必然引发民变啊!”
消息传入宫中,杨广正在批阅来自北疆的军报。听闻此事,他放下朱笔,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智经的推演早已将这种可能性呈现在他脑中,门阀的反扑,若不在田亩,便在银钱。
“慌什么。”杨广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们以为,断了朕的漕运,抬高了粮价,挤兑了钱庄,就能让朕的新政天折?就能让这洛阳城不攻自乱?幼稚。”
他起身,走到一侧墙壁前,那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大隋舆图,但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山川河流之上,而是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那隐藏在洛阳城地下,那由暗卫掌控,堆满了雪花银和晶莹细盐、白糖的秘密金库。
“传令。”杨广转身,命令如同流水般下达。
“第一,命漕运司即刻启动应急预案,所有官仓存粮,除必要军储外,即刻投放东、西两市,设立‘平粜点’,按叛乱前平价售粮,每人每日限购三斗。着羽林军维持秩序,敢有囤积抢购、扰乱秩序者,以谋逆论处!”
“第二,命秘密金库,调拨白银一百万两,黄金五万两,即刻秘密运抵‘通济’、‘丰泰’钱庄库房。告诉他们,敞开了兑付!朕倒要看看,是那些门阀凑出来的散碎银子多,还是朕的内帑厚实!”
“第三,令暗卫地组,全力追查粮价暴涨之源,锁定带头囤积居奇、散布谣言的商号。同时,严密监控独孤家‘隆盛号’等门阀关联钱庄的资金流向,看看是谁在背后煽风点火!”
命令被迅速执行。
次日清晨,当恐慌的市民再次涌向东市时,却见市场入口处,已然搭起了官府的棚子,棚前立着醒目的牌子:“官粮平粜,斗米四十文”。一队队羽林军士兵盔明甲亮,维持着秩序。虽然排队的队伍依旧漫长,但那种疯狂的抢购和绝望的气氛,却瞬间被一种带着希望的秩序所取代。
“是官粮!陛下放官粮了!”
“四十文!比涨价前还便宜十文!”
“我就说陛下不会不管我们……”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全城。那些囤积居奇的私商粮行,顿时门可罗雀。他们试图也跟着降价,但官府的平价粮就像定海神针,牢牢地钉死了市场的心理预期。他们手中的粮食,瞬间从奇货可居变成了烫手山芋。
与此同时,“通济”、“丰泰”两家钱庄门口,也出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原本预计一两个时辰就会被兑空的银库,仿佛深不见底。一箱箱沉甸甸的官银,在羽林军的护卫下,公然从后门运入钱庄。那白花花的银子,在阳光下几乎晃瞎了挤兑者的眼。
“兑!有多少兑多少!”钱庄掌柜此刻底气十足,声音洪亮。
排在前面的人将信将疑地兑走了铜钱和银子,却发现后面的人依然能顺利兑付。恐慌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泄气。不少人开始犹豫,甚至有人悄悄离开队伍,后悔不已——存在钱庄好歹还有利息,取出来又能放哪里?
一场足以颠覆寻常王朝的金融风暴,就在这雄厚到令人绝望的财力支撑下,消弭于无形。
而在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暗卫地组的行动如同无声的暗流,更加迅疾。
通过追踪大宗粮食交易的资金流向,以及排查那些在挤兑风潮中异常活跃的“储户”(实为门阀圈养的门客、仆人),一条条线索迅速汇聚。
所有的证据,最终都指向了几家背景深厚的商号——“永丰粮行”、“太行货栈”,以及表面上与独孤阀切割,实则由其暗中控股的“隆盛号”钱庄。正是这几家商号,联手在短时间内吃进了市面上近七成的流通粮食,并组织了针对朝廷关联钱庄的挤兑。
暗卫甚至截获了几封密信,虽然用语隐晦,但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指令,与此次经济动荡的节奏高度吻合。信件的末尾,虽然没有署名,但那独特的用印习惯和传递渠道,经智经推演比对,与独孤阀核心人物常用的几种隐秘联系方式,重合度高达九成以上!
一份详尽的调查报告,连同部分密信抄本和资金流向图谱,被秘密呈送至杨广的案头。
杨广翻阅着报告,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没有立刻发作,更没有像处置赵七或周崇那样,立刻下令抓人杀人。
“记录在案,归档封存。”他只是淡淡地吩咐暗卫统领,“将‘永丰’、‘太行’、‘隆盛’及其背后主要人员的监控等级,提升至‘甲等’。”
“陛下,我们不……”暗卫统领有些不解,证据已然如此确凿。
杨广摆了摆手,目光深邃:“杀几个商人,动不了门阀的根本。反而会打草惊蛇,让他们隐藏得更深。这笔账,朕先给他们记着。”
他走到窗边,望着宫城外那片恢复了秩序的洛阳城。“经济之战,也是人心之战。他们想让百姓饿肚子,让市井乱起来,从而质疑朕的新政,动摇朕的统治根基。朕偏要让他们看看,朕不仅能让他们吃饱,还能让这天下,变得比他们掌控时,更加富足安稳。”
“等到秋后,等到他们所有的底牌都出尽,等到他们自以为安全的时候……”杨广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意,“再连根拔起,方能毕其功于一役。”
暗卫统领心中一凛,躬身领命而去。
杨广独自立于殿中,智经在脑中无声运转,推演着接下来的局势。门阀的经济攻势被暂时挫败,但他们绝不会甘心。朝堂、地方、经济三管齐下皆未能奏效,那么,他们还能依仗什么?或者说,他们还能勾结谁?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舆图上那两个巨大的外部威胁——北方的突厥已然被打残,那么……盘踞太原,虎视眈眈的李阀?又或者是那些看似超然物外,实则时刻准备“代天选帝”的江湖势力?
这场围绕着新政的斗争,似乎正将越来越多的势力,卷入这盘以天下为注的棋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