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落了又停,宅院里的花,开了又谢。时光如同一位沉默的画师,悄然为每个人的生命画卷染上最后的颜色。
李玉是第一个走的。
在一个秋海棠盛放的午后,他为白蕊姬炖好了她最爱喝的汤,就靠在厨房的躺椅上,像是睡着了,面容安详,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白蕊姬发现时,没有哭,只是静静地握着他不再温热的手,坐了很久。
没过几年,在李玉忌日的清晨,白蕊姬穿着他们初见时那身娇艳的衣裳,安然逝去,手里紧紧攥着李玉常用的那柄旧锅铲。
意欢走得干脆利落,一如她的性格。
教导完小辈们最后一套拳法,她收了势,对进保说:
“我累了,歇会儿。”
然后靠在进保肩上,便再也没醒来。进保抱着她,不哭不闹,只是呆呆地坐着,三天后,人们发现他保持着同样的姿势,随她而去了。
魏嬿婉和金玉妍是结伴云游时,在一处山谷里溘然长逝的,两人曾经的不愉快早已达成和解,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谁能想到竟会是对方陪着自己呢。
陈婉茵是在睡梦中离世的,枕边还放着她未画完的江南春色图,那是她本来打算送给姜云舒的生辰贺礼。
寒香见回到寒部,她将那寄托着寒企残魂的娃娃紧紧抱在怀中,满足地闭上了眼睛,如同归巢的倦鸟。
偌大的宅院,渐渐安静下来。
最后,轮到了进忠。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湿冷的寒气仿佛能沁入骨髓。宅院里的老梅却开得正好,幽香在寒风中若有若无地飘散。
又一次从昏沉中醒来,进忠的视线缓缓聚焦在旁边的人脸上,他努力想扯出个笑容,却只牵动了干裂的嘴角。
“姜姜别怕……”
姜云舒俯下身,凑近他耳边,声音很轻,却有些颤抖:
“进忠,你骗我。”
“那年对付如懿,我燃烧寿元,伤了根本。按理说……我本该走在你前头。”
她抬起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
“我们灵魂绑定,气息相连……我能感觉到,我的生命力在枯竭时,总有一股力量在暗中补充……是你,对不对?”
她盯着他的眼睛,不让他有丝毫闪躲:
“你偷偷把你的寿命,分给我了,是不是?”
烛火噼啪一声。
进忠沉默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里只剩下无尽的眷恋。过了许久,他才极缓地眨了眨眼,算是默认。
“笨死了……”
姜云舒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强忍了许久的泪意终于冲破堤坝,一滴温热的泪珠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谁要你……谁要你这样!”
进忠什么都知道,
她想保护身边的所有人,但他只想保护她。
既然她愿意燃烧自己生命打破癔症,那他就用这种献祭的方式,偷换着彼此的命数,只为她能多陪他一段路。
进忠感受到手背上的湿意,用尽最后力气,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指。
“别哭啊……我的姜姜。
我先去前面……给你探探路……把……牛鬼蛇神……都清理干净……等着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至无声。握着她的手,彻底松开了力道,缓缓垂落。
窗外,寒风卷着雪花,扑打着窗棂。
姜云舒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握着他渐渐冰凉的手,坐了一整夜。
如今,这宅院里,只剩下她了。
最后的那段日子,姜云舒显得异常平静。她不再常常望着窗外发呆,反而翻出了许多柔软的布料。
璟安和永琮时常来看她,见她坐在暖炕上,就着明亮的窗户光,一针一线地缝制着小衣服,神情专注。
“额娘,这些让尚衣局去做便是,您何必劳神。”
永琮轻声劝道,看着那些明显是给稚童穿的冬衣,心中隐隐作痛。
姜云舒抬起头,笑了笑:“闲着也是闲着,自己做的,穿着暖和。”
她做得不快,却很认真。做了小巧的虎头帽,做了厚实的棉袄棉裤,还做了好几双软底的棉鞋,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旁。
终于,在将最后一件小棉袄的盘扣仔细扣好,抚平最后一丝褶皱后,她轻轻吁了口气。
她下了炕,缓缓走到房间一角的紫檀木桌前。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香料盒子,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她跟进忠初见时,进忠为她准备的栖身之所。
她伸出手,指尖眷恋地抚过盒子表面。然后,温暖的光芒自她周身泛起,那光芒并不刺眼,如同夕阳的余晖,温柔地包裹住她。
在光芒中,她的身影逐渐缩小,最终,化作了当年那个只有巴掌大小的小人儿。
她轻轻推开盒盖,灵活地钻了进去。
她在里面坐了下来,抱着膝盖,微微仰起头,安静地望向窗外。
窗外,又开始下雪了。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无声地覆盖着庭院,将世界装点得一片银装素裹。
雪光透过缝隙,映亮了她恬静的面容,也映亮了她眼眸中倒映的漫天飞雪。
桌子的另一边,紧挨着这个小木盒,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许多物什,
有进忠送她那颗硕大闪亮的钻石戒指,有他为了比过寒香见她们而搜罗来的各色珍玩,有他亲手为她雕的第一支木簪,还有他每年无论多忙都会记的送来的小礼物……林林总总,堆满了桌角,每一件都承载着那个男人毫不掩饰的爱意。
她就这么安静地坐在小盒子里,看向门口,就像当初等待进忠下值回来时一样。
只是那扇门再也没有打开过。
风雪无声,岁月停滞。
直到那最后一片雪花悄然落下,覆盖住世间最后一丝声响。
盒子里的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最终选择变回最初的形态,回到他最初为她准备的家里,在他的礼物环绕下,静静地看完了这一生最后一场雪。
太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第一缕金色的光芒穿透云层,洒在洁白的雪地上,映得满室澄澈。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