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秦婉几人,趁着镇衙前门百姓闹事、一片混乱的大好时机,如同鬼魅般潜入大牢,将那半死不活的崔沅给捞了出来,一路有惊无险地回到了藏身的客栈。
这客栈本就偏僻,老板是个怕事的老头,收了足够的银钱,自然是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没看见这几个外乡人半夜三更扛回来一个脏兮兮的女人。
客房之内,油灯如豆。
崔沅蜷缩在床榻角落,身上裹着秦婉给她找来的干净布衣,头发依旧散乱,脸上还带着污迹和淤青。
热水擦洗过了,也勉强灌下去几口温粥,但她那双眼睛,却依旧像是两口枯井,空洞洞地望着摇曳的灯焰,没有丝毫神采。
劫后余生?她甚至没什么真实感。只觉得像是从一个黑牢,换到了一个稍微干净点的笼子。
至于那什么“北地凤鸣军”、“李昭华元帅”,听起来太过遥远和虚幻,她本能地抗拒去相信。
秦婉看着她的样子,心里也是暗暗着急。这人救是救出来了,可这魂儿好像还丢在那大牢里呢。这半死不活、油盐不进的模样,怎么完成李帅“礼请贤才”的任务?
她想起李昭华的叮嘱——“务必以礼相待,表明诚意”。
硬来肯定不行。秦婉深吸一口气,示意其他姐妹先出去,只留她一人在这屋里。
她走到床边,没有靠得太近,语气尽可能放缓,说道:“崔…沅娘姑娘,你且安心在这里养伤。外面的事情已经平息,那些污蔑你的恶人,自有他们的报应。我们绝无恶意。”
崔沅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
秦婉也不气馁,从贴身的行囊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个封着火漆、看起来颇为正式的信封。另一样,则是一本线装的、略显粗糙的册子,封面上用工整的字迹写着《初阳谷治政方略》。
“崔姑娘,”秦婉将两样东西轻轻放在床沿,“这是我主,北地凤鸣玄甲军统帅,李昭华李元帅,得知姑娘可能蒙难后,亲笔所书的信件。元帅对姑娘之才,钦慕已久,听闻姑娘遭遇,更是扼腕叹息,特命我等南下,务必寻到姑娘,呈上此信。”
听到“亲笔信”、“钦慕已久”这几个字,崔沅那死寂的眼眸,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动作。
秦婉继续道:“还有这份,《初阳谷治政方略》,乃是李元帅亲自拟定,目前正在我军治下推行的诸多政策纲领。元帅说…姑娘乃经世之才,或可…一观。”
说完这句,秦婉不再多言,微微行了一礼,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她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有些东西,需要让对方自己去看,自己去想。
房间里,只剩下崔沅一人,和那跳跃的灯火,以及床沿那两样仿佛带着北地风霜气息的东西。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良久。
终于,崔沅那枯槁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本册子。
《初阳谷治政方略》?
好大的口气!一个占据山谷的所谓“义军”,也能谈“治政”?还“方略”?恐怕不过是些打家劫舍、分赃聚义的土匪章程罢了!
她心里冷笑,充满了文人固有的、对“泥腿子造反”的轻视和不屑。那北地女帅派人救她,多半也是听闻了她过往那点虚名,想让她去帮忙写些蛊惑人心的檄文告示罢了。
可…那册子就放在那里,像是有一种莫名的魔力。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了那只枯瘦而带着伤痕的手,将册子拿了过来。触手粗糙,纸张质量低劣,远不如她当年使用的宣纸柔软细腻。
带着几分挑剔和嘲弄,她翻开了第一页。
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
起初,她的表情是冷漠而疏离的,甚至带着挑错的意味。
但看着看着,她那微微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
这…这绝非她想象中的那种粗陋条文!
开篇明义,并非空喊口号,而是直指乱世根源,剖析土地兼并、豪强肆虐、官吏腐败、民生凋敝之弊!其眼光之毒辣,见解之深刻,让她这个自诩精通时务的人,都感到一阵心惊!
她迫不及待地往下翻看。
“均田令”:规定按丁口分配无主荒地,抑制豪强兼并,保障百姓基本生存。条令细致,甚至考虑了分田等级、轮作休耕等具体操作难题?
“兴学令”:强制适龄孩童入学,不分男女!教授基础读写算及实用技艺,设立“选才试”选拔人才?这…这是要打破门阀对知识的垄断?
“女官制”:明确提出设立女官,与男子同考同录,量才录用?在军中、匠作、医官等领域已有实践??
“劝耕织”、“抚流亡”、“整军纪”…一条条,一款款,虽然文辞算不上多么华丽,甚至有些地方还显得稚嫩粗糙,但其中蕴含的理念,却如同一道道闪电,劈开了崔沅脑海中那固化的认知!
这哪里是什么土匪章程?这分明是一套极其大胆、极具前瞻性,甚至可以说是…石破天惊的建国方略雏形!
尤其是那“均田”和“女官”之策,简直是对现有秩序赤裸裸的挑战和颠覆!是她那篇《时务策》中想写而不敢写,或者说写了也无法实现的终极构想!
她拿着册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内心的震撼,如同海啸般汹涌澎湃!
怎么可能?这是一个…女子?一个在北地拉起一支队伍的女子,能够构想出来的东西?
她猛地抓起那封李昭华的亲笔信,几乎是粗暴地撕开了火漆。
信上的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锐气与磅礴大气!
信中言辞恳切,并未以势压人,而是以平等的姿态,痛陈天下糜烂,百姓之苦,阐述其欲建立一番新事业的抱负与困境。
直言内政人才匮乏,恳请她这位“胸有锦绣”的才女,能不吝北上,助其一臂之力,共谋大业,为天下女子、为苍生,劈开一条新路!
信的最后写道:“…昭华知前路多艰,然深信事在人为。若得先生相助,内政可定,昭华方能安心对外,荡涤寰宇。翘首以盼,愿闻玉音。”
“先生”…她竟称自己为“先生”…
崔沅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那死寂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滋滋作响,雾气翻腾!
她原本的世界观,她那因绝望而筑起的厚厚心防,在这一刻,被那本粗糙却重若千钧的方略,和那封言辞恳切、眼光超前的亲笔信,冲击得摇摇欲坠。
她不是流寇…她真的有经天纬地之志…而且,她已经在做了…
巨大的震惊、茫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交织在崔沅的心头。
去北地?投奔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参与这看似轰轰烈烈,实则前途未卜,甚至可能比文字狱更加凶险万倍的争霸事业?
她下意识地感到恐惧和抗拒。她已经被这世道伤得太深,几乎粉身碎骨。她真的还有勇气,再去相信一次,再去搏一次吗?
万一…万一又是一场镜花水月呢?
复杂的情绪如同乱麻般缠绕着她,让她无所适从。
第二天,当秦婉端着清淡的早饭再次来到崔沅房门口时,却发现房门依旧紧闭。
她轻轻叩门:“沅娘姑娘,可好些了?用些早饭吧。”
里面沉默了片刻,传来崔沅那依旧沙哑,却明显带上了一丝复杂情绪的声音,声音很低,带着刻意的疏离:
“多谢…姑娘好意。只是…我身子依旧不适,染了风寒,不便见客…还请…回吧。”
她,选择了逃避。用最拙劣的“称病”,将那来自北地的、滚烫的邀请,暂时挡在了门外。
门外的秦婉,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却并未感到意外。
她知道,那封信和那份方略,已经像种子一样播了下去。现在需要的,是时间和…最后那一股劲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