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谷大捷”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席卷了整个朔风城,并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着天朝内地蔓延。街头巷尾,酒馆茶肆,人人都在传颂着玄亲王夜玄的英明神武,传颂着那支神秘敢死队深入敌后、焚毁粮草的壮举。北境百年烽烟,似乎终于看到了平息的曙光。
然而,在象征着胜利与权力的元帅府深处,气氛却与外面的欢腾格格不入。
内院,夜玄的卧房之外,苏文衍、岳擎天等一众核心将领幕僚肃立着,人人脸上都带着担忧与凝重。捷报传来已过半日,堆积如山的军务等待着处理——伤亡统计、战果清点、俘虏安置、防线重整、以及向京城发送捷报……千头万绪,都需要夜玄这位主帅定夺。
可夜玄,自昨日抱着那个血人般的“影”参军回来后,除了下达总攻和追击的命令外,便再未踏出这内院一步。所有的军务汇报,都被他一句冰冷的“交由苏先生与岳将军酌情处理”挡了回去。
厚重的房门紧闭着,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房内,光线被刻意调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以及一种名为“生死一线”的压抑。
琉璃静静地躺在夜玄那张宽大的、铺着玄色锦褥的床榻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一尊易碎的琉璃人偶。层层叠叠的纱布包裹着她的肩头、腰腹和左腿,但依旧有淡淡的血渍渗出。她呼吸微弱而急促,原本冰凉的肌肤此刻却烫得吓人——伤口感染引发的高热,如同无形的恶魔,正在疯狂吞噬着她本就微弱的生机。
太医正和几名军医轮流守候在一旁,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金针、汤药、物理降温……所有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但榻上之人依旧深陷在高热与昏迷的泥沼中,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王爷,”太医正声音发颤,再次硬着头皮禀报,“姑娘的高热……退不下去……汤药喂进去大半都吐了出来……再这样下去,恐怕……恐怕……”
后面的话,他不敢再说下去。
夜玄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身形挺拔如松,但微微佝偻的脊背和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双手,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穿着一身沾满血污和尘土的玄色常服,甚至来不及更换。那双平日里深邃如寒渊、足以令万千敌军胆寒的眼眸,此刻只映照着榻上那个脆弱的身影,里面翻涌着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慌、悔恨,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
他没有回应太医正的话,只是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琉璃滚烫的额头。那灼热的温度,烫得他指尖猛地一缩,心也跟着狠狠一揪。
“换水。”他声音沙哑地命令。
侍立一旁的亲卫立刻端来一盆新打的、冰凉的井水。夜玄亲自拧干浸透了冷水的帕子,动作笨拙却异常小心地敷在琉璃的额头上,然后又拿起另一块湿帕,轻轻擦拭着她滚烫的脖颈和手臂,试图用这种方式为她降低那骇人的体温。
这一幕,若是让外面那些敬畏他的将领们看到,定然会惊掉下巴。杀伐决断、冷酷无情的玄亲王,何曾如此小心翼翼地伺候过一个人?
可此刻,在夜玄眼中,什么军国大事,什么北境大捷,什么王爷威仪,都变得无足轻重。他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感官,都被眼前这个命悬一线的女子所占据。
他看着她因高热而痛苦蹙起的眉头,看着她干裂起皮的嘴唇,看着她偶尔因梦魇而微微颤抖的眼睫……每一次细微的动静,都牵动着他的心弦。
他想起她跪在书房,坚定地说“属下甘愿,无悔”;
想起月下庭院,她接过“秋水”时那郑重的誓言;
想起沙丘之上,她浑身浴血却依旧不肯倒下的身影;
更想起……她最后看向他时,那模糊却带着一丝释然的眼神……
是他!是他亲手将她逼到了这般境地!
一股锥心刺骨的痛楚,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
“琉璃……”他俯下身,靠近她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近乎呢喃的声音,一遍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将她从沉睡中唤醒,“坚持住……你不是最坚韧的吗?给本王醒过来……”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哀求的意味。
门外,苏文衍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王爷那不同于往常的低语,与岳擎天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与复杂。他们不再催促,只是默默地退到远处,将所有喧嚣与公务都挡在了外面。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从白日到深夜,再到黎明。
夜玄就这样守在床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如同最忠诚的守护者。他重复着换帕子、擦拭的动作,偶尔用棉签蘸着温水,小心翼翼地滋润她干裂的嘴唇。太医正几次想劝他去休息,都被他那冰冷而疲惫的眼神逼退。
烛火摇曳,将他孤峭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汤药终于起了一丝作用,或许是物理降温有了效果,又或许是那持续不断的呼唤穿透了昏迷的屏障……
琉璃滚烫的体温,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下降趋势。她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呼吸也不再那么急促。
一直紧盯着她的夜玄,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猛地坐直身体,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凑得更近,紧紧盯着她的脸。
在她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几下之后,那双紧闭了太久、承载了太多痛苦与决绝的眼眸,终于艰难地、一点点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视线模糊而涣散,仿佛蒙着一层厚重的水汽。她茫然地眨了眨眼,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写满了疲惫、担忧,甚至带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恐慌与脆弱的俊美脸庞。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布满了血丝,下颚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与她记忆中那个永远冷静自持、威严尊贵的主子,判若两人。
他……一直守在这里吗?
看着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夜玄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拨动,发出了一声震颤灵魂的嗡鸣。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让他几乎控制不住要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的冲动。
但他不敢。她浑身是伤,脆弱得如同初融的冰雪。
他只能极力克制着,声音因为激动和长时间的干渴而异常沙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你……醒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琉璃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关切与后怕,大脑一片空白。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纸磨过。
夜玄立刻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了一点温水,送到她的唇边。
清凉的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琉璃就着他的手,极其缓慢地抿了一小口。
看着她吞咽的动作,夜玄紧绷的下颌线才微微放松了一丝。
四目相对。
空气中弥漫着药味、沉默,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悄然变质的情愫。
她看着他眼中的血丝与疲惫。
他看着她眸中的茫然与虚弱。
所有的言语,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