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的晨雾裹着寒气,染坊院角的菊花开得正盛,黄的、白的、紫的挤在青砖缝里,花瓣上的露水被初阳照得像碎钻。丫丫坐在廊下的竹凳上,手里捧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褂——是小石头的,袖口磨出了毛边,肘部还有个三角的破洞,边缘打着歪歪扭扭的补丁,一看就是他自己缝的。
“这针脚比狗啃的还乱。”阿婆拄着拐杖走过,看着褂子上的补丁直摇头,“让你早两天给他补,偏说忙,你看这洞都快能塞进拳头了。”
丫丫拿起针,往头发里蹭了蹭针尖,笑着回嘴:“他自己乐意瞎缝,上次给他补的‘蜀锦青’里子,被他干活时刮了道大口子,我还没找他算账呢。”话虽如此,指尖却捏着青布仔细比量,想找块颜色最相近的布来补——去年染的“靛蓝”边角料正好,洗得发灰,跟这旧褂子倒像一胎生的。
“用盘针法,”阿婆在她身边坐下,指节敲了敲破洞处,“顺着布纹绕圈缝,既结实又好看,比你那‘蜈蚣针’省线。”她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巧手,给镇上的绣庄做过活,盘针绣的牡丹能引来蜜蜂。
丫丫抿着嘴穿线,丝线在晨光里泛着银亮的光。她想起去年秋天,也是这样的早晨,小石头背着她蹚过结冰的小河,裤脚全湿透了,回来就发了热,她守在灶房给他熬姜汤,看他烧得通红的脸颊,心里急得像猫抓。后来他好了,却把那件被冰水浸透的褂子藏起来,说是怕她嫌脏,还是春桃偷偷拿给她洗的。
“发啥愣?”阿婆用拐杖轻轻戳了戳她的手背,“线都穿反了。”
丫丫慌忙低头调整,却看见小石头扛着捆柴从院外走进来,裤脚沾着草屑,肩上的柴禾捆得老高,压得他微微弯腰。“阿婆,丫丫,”他把柴靠在墙角,看见廊下的褂子,耳尖腾地红了,“我来拿……”
“急啥,”阿婆慢悠悠地摇着蒲扇,“让丫丫给你补好了再拿,总不能穿着露胳膊的褂子去地里吧?让人看见还以为咱染坊亏待你。”
他站在原地没动,手在裤缝上蹭了蹭,眼睛却盯着丫丫手里的针——她正用阿婆说的盘针法绕圈,银线在青布上转着圈,像条小小的白蛇,把破洞一点点吞进肚子里。阳光落在她的发顶,碎发被照得透明,鼻尖沾着点线头,像落了只白蝴蝶。
春桃端着盆新摘的冬枣走过,枣子红得发亮,在粗瓷盆里滚来滚去。“哟,这补丁缝得比新的还好看,”她把盆往石桌上一放,“石头你可得当心穿,别再刮破了,不然丫丫的手指头该磨出茧子了。”
小石头“嗯”了声,拿起颗冬枣往嘴里塞,枣核吐得老远,眼睛却没离开那补丁。丫丫缝到最后一圈,忽然想起他上次说喜欢她绣的金鳞鱼,便用剩下的线在补丁角落绣了个极小的鱼尾,藏在布纹里,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好了。”她把褂子往他怀里一递,指尖碰到他的手心,像被晨露烫了下,慌忙缩回来,“试试合不合身。”
他接过褂子,翻来覆去地看,摸到那个藏着的鱼尾时,手指顿了顿,忽然抬头看她,眼里的光比初阳还亮:“这针脚……比上次的‘蜈蚣针’好看。”
“那是,”丫丫拿起颗冬枣抛着玩,“也不看是谁缝的。”
小柱子举着只纸风筝跑进来,风筝面是用“荷风粉”的碎布拼的,上面贴着片干枯的槐叶。“丫丫姐,石头哥,我娘说后山的酸枣红了,摘回来能染‘枣红’布!”他把风筝往晾布架上一挂,看见小石头手里的褂子,“这补丁像朵花!”
“就你嘴甜。”丫丫笑着捏他的脸,却看见小石头已经把褂子穿在了身上,青布贴着他的后背,显出结实的轮廓,那个盘针补丁在晨光里若隐若现,像块精心绣过的徽章。
晨雾渐渐散了,菊香混着染液的味道漫开来。丫丫看着他收拾柴禾的背影,忽然觉得这白露的染坊,因为这件补好的旧褂子,变得格外暖和,像被秋露浸过的棉布,虽旧却软,把所有的日子都裹得妥妥帖帖的。
夜里,她把剩下的“靛蓝”布角夹进染谱,旁边放着根用过的银线。在灯下写:“白露,补褂,盘针藏尾,旧布生暖,线痕记心。”她拿起笔,在布样旁边画了个小小的补丁,上面拖着条细细的鱼尾,像把这秋天的暖,都缝进了染谱的褶皱里。
窗外的月光落在廊下的竹凳上,残留的针线筐里,线轴还在轻轻晃。丫丫抱着染谱,闻着远处飘来的菊香,忽然盼着冬天快点来,不是因为想穿新棉衣,而是想看看,当他穿着这件带补丁的褂子在雪地里干活时,会不会像这染坊的旧布,越穿越暖,把所有没说出口的新衣,都捂得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