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的日头毒得像团火,晒得染坊的青石板发烫,踩上去能烙出脚印。丫丫蹲在蓝草垛旁,把晒干的蓝草捆成小束,草叶的清香混着阳光的暖漫出来,像把整个夏天的味道都捆在了里面。
“歇会儿吧,”阿婆摇着蒲扇走过来,扇风带着灶房的槐花香,“日头最烈的时候得躲着,不然晒脱了皮,像去年的‘祭蓝’布被晒褪了色。”
丫丫直起身,捶了捶腰,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蓝草上,晕出小小的湿痕。“这蓝草得赶在入梅前捆好,”她用袖子擦了擦汗,“阿婆说入梅后多雨,草会发霉,染出来的布发乌,像蒙了层灰。”
“小石头去镇上买石灰了,”阿婆往院门外望了望,“染‘靛蓝’得用新石灰,才能让颜色亮得像块宝石,去年用了陈石灰,布面发暗,被布庄掌柜念叨了好久。”
正说着,院门口传来“吱呀”声,小石头推着板车走进来,板车上装着袋石灰,白花花的像堆雪。他的蓝布褂子湿了大半,贴在背上,草帽歪在脑后,露出被晒得通红的额头。“买回来了,”他把板车停在墙角,声音带着点喘,“掌柜说这是新出窑的,劲大,保准染出来的布亮。”
丫丫赶紧递过块浸了井水的湿帕子,帕子是“浅靛蓝”的,上面绣着半朵蓝草花。“擦擦汗,”她的指尖碰到他的,像被阳光烫了下,慌忙缩回手,“看你热的,像刚从蒸笼里捞出来似的。”
他接过去往脸上一抹,帕子上立刻印出道白痕——是沾了石灰粉,看着像只花脸猫。“没事,”他笑着把帕子递回来,“凉快多了。这蓝草捆得真整齐,像你绣的花。”
春桃端着盆井水走进来,水里泡着些刚摘的薄荷叶,绿得发亮。“来,把石灰倒在陶缸里,”她把盆往石桌上一放,“用这井水调,凉透了的,能让石灰性子缓点,免得烧了布。”
小石头解开石灰袋,白花花的粉末倒进缸里,遇了水立刻“咕嘟”冒泡,像煮起了锅白粥。他用长杆搅动时,石灰的呛味混着蓝草的清香漫开来,在热烘烘的空气里绕了个圈。
“离远点,”丫丫拉了他一把,“石灰烧手,去年你调石灰时被烫了个泡,忘了?”
他的耳根红了红,往旁边挪了挪,却把长杆往她手里塞:“你力气小,搅动得匀,我来捆蓝草。”
两人一个调石灰,一个捆蓝草,蝉鸣在院墙外“知了知了”地叫,像支没完没了的歌。丫丫搅动着石灰水,看着白花花的液体渐渐变清,蓝草的影子在水里晃,像片浸在云里的草。
“你看这水,”她朝小石头招手,“清得能照见人了,像面镜子。”
他凑过来看,两人的影子在水里挨得很近,他的草帽边缘蹭到她的发梢,像片要落下来的叶。“像,”他声音有点低,“比染缸里的水还清。”
小柱子举着个竹编的蝉笼跑进来,笼里的蝉“知了”叫得正欢,翅膀是透明的,像片薄纱。“丫丫姐,石头哥,我抓的蝉!”他把笼子往蓝草垛上一挂,“叫声响不响?像不像染坊的捶布声?”
“吵死了,”丫丫笑着拍他的头,“快拿去放了,蝉在树上叫才好听,关起来就蔫了,像被捆住的蓝草。”
小柱子噘着嘴把蝉笼拿走了,蝉鸣声渐渐远了,染坊里只剩下石灰水冒泡的“咕嘟”声,和两人轻轻的呼吸声。
晌午的饭是凉面,拌着黄瓜丝和麻酱,凉丝丝的,像把井水拌进了面里。小石头吃得快,嘴角沾了点麻酱,像只偷喝了酱汁的小老鼠。丫丫递过块帕子——正是那块沾了石灰白痕的“浅靛蓝”帕子,“擦擦,又成小花猫了。”
他接过去擦了擦,白痕和酱渍混在一起,像幅歪歪扭扭的画。“谢了,”他小声说,把帕子还给她时,指尖故意慢了些,像想多碰一会儿。
午后的日头更烈了,蓝草在院里晒得发脆,香气却更浓了。丫丫把捆好的蓝草往石灰缸里放,草叶遇了水,渐渐渗出蓝绿色的汁,像把藏在草里的颜色都泡了出来。
“这得泡三天,”小石头蹲在缸边看,“每天翻一次,让每片叶子都喝饱石灰水,染出来的布才匀,像被月光浸过似的。”
丫丫点点头,忽然觉得这蓝草和石灰,像对藏在夏天里的伙伴,得凑在一起,才能酿出最好的蓝,像她和他,得在染坊里一起忙活,日子才够味。
蝉鸣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欢,像在催着蓝草快点变色。丫丫看着缸里渐渐发蓝的水,忽然觉得,这个芒种的染坊,藏着比日头更烈的暖,像蓝草的香,慢慢渗进日子的褶皱里,越久越清,越久越醇。
夜里,她把蓝草的碎叶夹进染谱,旁边放着点石灰粉。在灯下写:“芒种,日烈,蓝草入缸,石灰调,蝉鸣伴染香。”她拿起笔,在草叶旁边画了个小小的陶缸,里面映着两个挨在一起的影子,像把这夏天的暖,都画进了待染的蓝里。
窗外的月光落在石灰缸上,蓝草在水里轻轻晃,像片睡着的海。丫丫抱着染谱,听着远处的蝉鸣,忽然盼着三天快点过,不是因为想染新布,而是想看看,当第一匹“靛蓝”布晾在架上时,他眼里的光会不会像这缸里的蓝,亮得让人移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