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的雨下得缠绵,染坊的屋檐下挂着串湿漉漉的“艾草青”布,风一吹,水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春桃坐在廊下,盯着自己手背上若隐若现的绯红纹路发呆,那纹路在潮湿的空气里格外清晰,像片浸了水的槐树叶。
“别总盯着看了,”阿婆端着碗姜茶过来,放在她手边,“‘活染’不是坏事,是老天爷赏的本事。当年你阿娘用栀子染布,指尖沾过的地方,布面能透出月牙似的光,比加了金粉还亮。”
春桃捧着姜茶,指尖的热气让手背上的纹路又深了些:“可、可这染料会动,昨儿夜里我梦见那红丝缠着木勺,在染缸里游来游去,像条小金鱼。”
“那是染料认你当朋友呢,”阿枣抱着布偶狐狸凑过来,布偶的新披风是用春桃调的“桃花粉”染的,粉里透着层淡淡的金,“你看这披风,比我之前染的亮多了,小石头哥说像撒了把碎糖。”
春桃摸了摸披风,布面软得像棉花,那层淡金在光下轻轻晃,确实比普通的“桃花粉”多了份灵气。她忽然鼓起勇气:“阿婆,我想再试试调染料,看看能不能抓住那红丝。”
阿婆笑着点头:“去吧,让小石头陪着你,他手笨,正好让你这‘活媒’带带他。”
小石头正蹲在染缸边捣苏木,听见这话直翻白眼:“谁要她带?我当年调的‘紫苏意外紫’,货郎抢着要呢!”话虽如此,却往缸里多加了两勺清水,“苏木性子烈,你慢点碰,别又让它活过来缠你。”
春桃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刚碰到苏木汁,染液就像被惊动的鱼群,在缸里漾开圈圈暗红的涟漪。她屏住呼吸,慢慢把手往里探,手背的绯红纹路忽然亮了起来,与缸里的暗红交织在一起,竟在液面拼出朵小小的石榴花。
“真成了!”阿枣拍着手笑,“比拓板印的还像!”
小石头凑过去看,眼睛瞪得溜圆:“邪门了,这苏木我捣了三年,从没见过这颜色……”他伸手想摸那石榴花,指尖刚碰到液面,花却“嗖”地散开,变成条暗红的丝,在他手心里打了个结,又钻回春桃指尖去了。
“看来它只认你,”小石头悻悻地缩回手,“以后这调染料的活儿,归你了。”
春桃的脸“腾”地红了,却把木勺往缸里伸了伸:“它好像能听懂话,我让它画只狐狸试试。”她盯着液面,心里默念着染谱上的狐狸模样,果然,暗红的染料慢慢聚拢,画出只歪头的小狐狸,尾巴还卷着朵花。
阿禾路过看见,赶紧跑去找阿婆:“阿婆您快来!春桃能让染料画画了!”
阿婆拄着拐杖过来,看着缸里的狐狸,忽然叹了口气:“你娘当年也能这样,只是后来……”她没说下去,却往春桃手里塞了个小小的银镯子,“这是你娘留下的,戴着它,染料性子能稳些,别让它太野。”
银镯子刚碰到春桃的手腕,缸里的染料忽然安静下来,暗红慢慢沉淀,变成了温润的枣红,像被驯服的小兽。春桃摸着镯子,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心里却暖烘烘的。
傍晚收工时,春桃用自己调的苏木汁染了块布,晾在架上。枣红的布面透着层淡淡的光,像浸了油的玛瑙,风一吹,布上竟隐隐浮现出刚才画的石榴花,若有若无,像个害羞的秘密。
路过的绣庄老板娘看直了眼,拉着春桃的手不放:“这布我全要了!给我那新媳妇做嫁衣,保准十里八乡都找不出第二件!”
“这是‘活染’的布,”春桃小声说,“得用心待它,不能暴晒,不能用硬皂洗。”
老板娘连连点头:“我懂我懂,好东西都得娇着养!多少钱?你说个数!”
小石头在旁边插嘴:“最少加三成价!这可是带灵气的布!”
春桃的脸又红了,却把银镯子往袖子里藏了藏——她忽然觉得,这“活染”的本事,或许不只是调染料那么简单,里面藏着的,还有阿娘没说出口的话,和染坊慢慢接纳她的暖。
夜里,春桃把那块染布的边角料剪下来,缝在给娘的信里。她在信里写道:“娘,我学会了‘活染’,染料能听懂我的话,阿婆说这是您留下的本事……染坊的月亮很亮,像您缝在我枕头里的萤火虫……”
窗外的雨还在下,滴在染缸上,“嘀嗒嘀嗒”像在说悄悄话。春桃摸着手腕上的银镯子,忽然觉得,那些活过来的染料,就像阿娘派来的小信使,在染坊的日子里,悄悄织着一张温暖的网,把她牢牢地网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