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马厩之内斗殴,成何体统!”
赵隶大步上前,将二人扯开。
王石躬身上前,指向金伦,急道:
“厩丞明鉴!方才黄门令传诏,御马需细刷洁净,明日陛下幸上林苑,刷得妥帖便赏半吊钱
——此活你早言优先亲信,某正欲动手,这匈奴小子竟抢步上前,还推搡某!”
赵隶斜瞥金伦,见他攥着鬃刷僵立,冷声道:
“金伦,你乃匈奴降奴,理当安分清理马粪、挑水打杂。御马金贵,你性躁手拙,若有损伤,身家岂能赔补?”
金伦抬眸直视赵隶:
“奴能刷净!兄长昔年在匈奴掌牧,教奴顺鬃梳理之法,断不会伤及御马。何以他能得赏,奴只能为粗役?”
“何以?”
王石嗤笑出声,挺胸撞向金伦肩头
“你等皆是陛下掳来之奴,能留马厩当差已是天恩,还敢觊觎赏赐?也不掂掂自身斤两!”
金伦眼底泛红,正要开口却被赵隶厉声打断:
“放肆!敢顶嘴?”
他夺过金伦手中鬃刷,掷给王石,怒声道:
“给我安分守己!再敢逞强,便罚你三日不食,往城外挑水至昏!王石,速去刷马,误了陛下差事,唯你是问,赏赐少不了你。”
王石得意扬眉,冲金伦啐了一口,攥着鬃刷转身往御马厩去。
金伦喉间哽咽,泪珠已滚至眼眶。
恰在此时,金日磾疾步赶来,见此情景忙按金伦躬身,自己亦躬身对赵隶道:
“厩丞息怒!奴弟年少不知规矩,冲撞主吏,奴代他赔罪,求厩丞宽宥,免其责罚。”
赵隶气仍未平,指着二人斥道:
“既为降奴,当知尊卑!今日本该重罚,看在你平日安分,便罚尔兄弟多挑三日马粪。再敢生事,定不轻饶!”
金日磾连连应诺,拉着金伦退至角落,递给他一把扫箸。
金伦低头抹泪,接过扫箸却迟迟未动。
金日磾屈膝蹲身,与他平视,拭去其泪,温声道:
“勿哭,阿母见之必忧心。”
金伦攥紧兄长衣袖,肩头仍轻颤:
“兄长,我不欲久为刷马之役,只想纵马——故土大草原,日夜念之。”
金日磾抬手抚其发顶,沉声道:
“草原长风、驰骋之乐,兄长亦念。然今为降奴,当忍一时之屈,谨守本分。”
他稍顿,目光望向马厩外远方,复落回弟弟身上:
“待他日得厩丞信任,兄长必带你骑一回马,虽不在草原,但也必让你畅快一回。”
金伦抬眸望他,眸中泪光未干,却多了几分光亮
——那是不必遥望故土、近在眼前的盼头,缓缓点头。
金日磾亦起,拍了拍他肩头,递过一把扫箸:
“且随我理事,莫误了差事。”
金伦攥住扫箸,默默跟在兄长身后,偶抬眸望向天边,似在遥望故土方向。
赵隶见近日有几匹马脾胃不舒,唤徐佳丽来诊视。
她诊罢便匆匆辞去,赵隶瞧她连日忙碌,晚间归屋,徐佳丽为他解衣时,他忽问:
“近日何事这般劳碌?”
她蹑足掩门,垂眸小声道:
“邻人张媪之子、隔壁李妇之夫,这两日外伤未愈,我多去照料了几番。”
赵隶蹙眉道:
“我近未闻宫中有异动,二人伤势如何?”
“伤势不重,只是瞧着心绪不宁。听闻他二人犯错后,郎中令屡屡寻衅,我一妇人,不敢多问端详。”
他心念一动,反手系紧常服腰带,拎起案上羊肉:
“我去瞧瞧便知。”
至比邻门前,他轻叩门扉。
李妇闻声开门,见是二人,忙侧身让入:
“厩丞驾临,有失远迎!”
徐佳丽顺势拉李妇入内室说话,赵隶则径直步入堂中。
见李平、张毅对坐饮酒,虽有轻伤在身,神色却颇为颓丧。
他放下羊肉落座,沉声道:
“你二人带伤饮酒,不惧伤势加重?”
李平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赵厩丞不知,我二人真是欲哭无泪!昔年在卫府当差,幸得府中举荐入宫补郎官之缺
——为置办官服车马,又打点郎署小吏,各添了不少私钱。原以为入职能得安稳,谁料竟落得这般境地!”
张毅声调发沉:
“如今郎中令性情愈发乖戾,我等犯错受罚,原是分内当认。可他三番四次加罚,还斥我等运气不济,当众非打即骂。我二人正商议辞役,然念及家中老母无依,只能咬牙隐忍!”
赵隶眉头深锁,心中暗忖:
“按理已安抚李敢,何以仍这般躁怒,还斥‘运气差’?”遂开口道:
“当差哪有不受委屈?某昔年为奴时,受辱更甚,隐忍方得今日。郎中令除了斥运气,还曾言何?”
张毅凝思片刻,道:
“前几日郎中令自上林苑归来后,性情便大变,见谁都无好脸色。便是旁人得赏,但凡提及‘幸甚’二字,或是说‘时运佳’,他便勃然大怒,拍案斥骂。”
赵隶缓声道:
“你二人不必多心,安分当差即可。李广将军之死,郎中令心结未开,彼此多体谅些,你二人莫因一时意气误了前程。”
二人连忙起身拱手:
“谢厩长宽慰!”
赵隶未久留,饮了一盏酒便告辞。
归途中,他反复思忖,此事蹊跷,待休沐日,定要往霍府告知苏礼。
苏礼得知于长史归返,即刻遣人送帖,欲敲定认亲事宜。
隔日便得回复,言于长史将携内子亲赴霍府。
午时刚过,吴戌匆匆入内禀报,苏礼忙整衣襟,疾步迎至。
见于长史身着青锦襜褕,腰束革带,身旁妇人则着素色绨袍,发间插着一支银簪。
苏礼拱手弯腰,笑道:
“于长史一路辛苦,可算到了!府中备了新酿的米酒,正候二位品鉴。”
于长史抬手回礼,侧身引过身旁妇人:
“劳苏长史久候。此乃内子张兰,今日同来,一则为回霍将军的话,二则她总念着要见见苏玉,说早听某提过这孩子。”
苏礼忙引二人入堂中落座,刚扬声唤仆役备点心,便见苏玉从西廊匆匆而来
——青布襦裙还沾着些草药碎屑,发梢也微乱。
他眉头一拧,低斥道:
“怎不换件洁净衣裳?这般模样见客,成何体统!”
苏玉吓得一缩肩,忙敛衽趋步至堂中,对着于长史夫妇深深下拜,腰弯得极深,几乎及膝:
“玉儿见过于长史大人,见过于夫人。”
张兰起身离席,快步上前扶住苏玉的胳膊,刚将她拉起身,目光忽然顿在她领口
——一枚巴掌大的木刻老虎,虎目圆睁,尾端被摩挲得油光发亮,显然是日日贴身佩戴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