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个字,在内堂里盘旋,久久不散。
朱标的身形晃了晃,脸色苍白。
他慢慢地坐回椅子上,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他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
这十个字,像是一把重锤,砸碎了他过去对这个世界的所有认知。
他读过的圣贤书,学过的治国策,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顾明看着失魂落魄的朱标,心里也叹了口气。
对这位宅心仁厚的太子殿下来说,今天听到的东西,冲击力确实是太大了点。
简直就是世界观重塑级别的打击。
但他必须说。
因为这些问题,不解决,大明迟早要完。
“殿下。”
顾明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朱标缓缓抬起头,双眼无神地看着他。
“顾先生,你说……是不是我错了?”
“我一直以为,科举取士,是为国选才的最佳途径。”
“我以为,只要朝廷优待读书人,他们就会知恩图报,为国为民。”
“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顾明摇了摇头。
“殿下,您没错。”
“错的不是您,是这个沿袭了千年的制度,已经不适合我们大明了。”
“水土不服,懂吗?”
“水土不服?”
“没错。”
“殿下,您想过没有,为什么那些读书人敢这么做?”
“因为他们知道,只要会写文章,只要能通过科举,就能当官,就能享受特权。”
“至于会不会治理地方,会不会让百姓过上好日子,那重要吗?”
“不重要。”
“科举不考这个。”
顾明的话,像是一把尖刀,再次插进了朱标的心脏。
是啊。
科举考的是什么?
是四书五经,是诗词歌赋,是八股文章。
考的都是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所以,问题的根源,在科举。”
顾明一字一顿地说道。
“八股取士,取上来的,不是能臣,而是一群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一群……只知空谈的废物。”
“这样的制度,若是不改,大明……危矣!”
“危矣……”
朱标身躯一震,眼中终于恢复了一丝神采。
“那……那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
“总不能……废了科举吧?”
“若是废了科举,天下读书人必然大乱,朝廷又该如何选拔人才?”
朱标是真的慌了。
科举,这可是从隋唐传下来的祖宗之法,是维系整个帝国运转的基石。
废了科举?
他想都不敢想。
顾明看着他,忽然笑了。
“殿下,您还真说对了。”
“废了,也不见得是坏事。”
也就再过个五百多年吧,到了1905年,大清朝就顶不住压力,把这玩意儿给停了。
然后开始搞新式学堂,建大学,培养各种理工科、医学、法学的人才。
那才叫一个专业对口。
当然,这话他可不敢说出来。
说出来朱元璋父子俩能把他当成妖怪给片了。
“当然,现在就废,时机还不成熟。”
顾明清了清嗓子,把话题拉了回来。
“但改,是必须的。”
朱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顾明的手臂。
“先生!请先生教我!”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眼神里满是恳切和崇拜。
没错,就是崇拜。
在他眼里,眼前这个小小的礼部郎中,简直就是个浑身发光的圣人。
一言一行,都蕴含着经天纬地的大智慧。
顾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有点懵。
哥们,你可是太子啊,注意点形象行不行。
拉拉扯扯的,让人看见了还以为咱俩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呢。
他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手臂抽了回来,对着朱标拱了拱手。
“殿下言重了,臣也只是纸上谈兵。”
“先生就不要谦虚了!”
朱标急切地说道。
“先生既然能看到问题的症结所在,就一定有解决的办法!”
“求先生赐教!”
他对着顾明,深深一揖。
顾明无奈,只好扶起他。
“好吧,那臣就斗胆说一说自己的浅见。”
他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
“殿下,我们选官的目的是什么?”
朱标一愣,下意识地回答:“为国分忧,为民做主。”
“说得好!”
顾明打了个响指。
“那请问殿下,现在大明最让朝廷忧心的是什么?百姓最需要的是什么?”
朱标陷入了沉思。
最忧心的……
是国库空虚,是军费不足,是北方的鞑子还虎视眈眈。
百姓最需要的……
是能吃饱饭,是能穿暖衣,是不再受冻馁之苦。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是钱粮!”
“没错!”
顾明赞许地点了点头。
“就是钱粮!”
“所以,我们选拔官员的标准,也应该改一改。”
“别再盯着那些虚无缥缈的八股文章了。”
“我们就考一条。”
顾明伸出一根手指。
“不管你是什么举人,还是进士。”
“想当官,可以。”
“先回答一个问题。”
“你,用什么方法,能让一亩地的粮食产量翻一倍?”
“你,用什么方法,能让一个县的财政收入,在不增加百姓负担的前提下,提升三成?”
“你,懂不懂什么叫育种?懂不懂什么叫水利?懂不懂什么叫商业?懂不懂什么叫税法?”
顾明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朱标的心上。
“能回答上来,并且行之有效的,就用。”
“回答不上来,文章写得天花乱坠,圣贤书倒背如流,那也对不起,请你回家继续研究学问,朝廷不养闲人。”
“这……”
朱标彻底呆住了。
他感觉一扇全新的大门,正在自己面前缓缓打开。
这个想法,太……太惊世骇俗了!
自古以来,士农工商,读书人高高在上。
什么时候,选拔官员的标准,竟然和农夫、商贾的活计挂上钩了?
这要是传出去,天下的读书人怕不是要疯掉。
“这……这岂不是……重农商,而轻儒学?”
朱标艰难地开口。
“殿下,儒学不是用来挂在嘴上空谈的。”
顾明正色道。
“圣人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让百姓吃饱饭,让国家富强,这才是最大的儒学!”
“一个官员,连自己治下的百姓都养不活,他有什么资格谈论教化?”
“肚子都填不饱,谁有心思听你讲仁义道德?”
“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
“农业,是生存之本。”
“经济,是国家强盛的命脉。”
“一个会搞农业,会搞经济的官员,比一百个只会写八股文的腐儒,对国家的作用要大得多!”
“当然,理论也要懂,但更重要的是实践。”
“咱们可以先在小范围内试点。”
“比如,专门开一个‘经济特科’,不考四书五经,就考这些实用的东西。”
“录取的人,也不用马上授予官职,先让他们去地方上干,做出成绩了,再一步步提拔。”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
一番话,说得是酣畅淋漓。
朱标站在原地,整个人都像是被雷劈了一样。
他的脑子里,仿佛有无数道闪电划过。
经济特科……
实践……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这些新奇的词汇,这些颠覆性的思想,让他头晕目眩,却又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他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顾明给他指出的,是一条全新的,充满了希望的康庄大道!
原来,治国理政,还可以是这个样子的!
他看着顾明的眼神,已经从崇拜,变成了狂热。
这哪里是什么礼部郎中。
这分明是上天赐给我大明的张良、萧何啊!
不,张良萧何,也未必有这等石破天惊的见识!
“先生……”
朱标嘴唇颤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然后对着顾明,行了一个拜师大礼。
“学生朱标,拜见先生!”
“今日听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先生之才,经天纬地,学生……拜服!”
顾明吓了一跳,赶紧闪身躲开。
“殿下,万万不可,折煞臣了!”
开什么玩笑,让你这个太子拜师,回头老朱知道了,还不得扒了我的皮。
“先生当得起!”
朱标却一脸执拗,坚持要把这个礼行完。
“从今往后,您就是我朱标的老师!”
顾明头都大了。
这太子,怎么还赖上我了呢?
眼看拗不过他,顾明只好硬着生受了他这一拜。
“好了好了,殿下快快请起。”
扶起朱标后,顾明看到他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心里直打鼓。
这孩子,不会是被我忽悠瘸了吧?
朱标站起身,脸上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他现在一刻也等不了了。
他要把今天听到的,把科举弊端,把八股取士危害,把顾明提出的惊天之策,全都告诉父皇!
“先生,学生还有要事,必须立刻去见父皇!”
朱标紧紧握着顾明的手,用力摇了摇。
“先生今日之教诲,学生永世不忘!改日再来正式拜会先生!”
说完,他再也按捺不住,转身就朝贡院外冲去。
那匆匆的背影,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