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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灰色的天幕下,蜿蜒于丘陵间的偏僻小路上,一支六百人的骑兵队伍正无声前行。寒风卷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尖利的呼啸,吹动着骑士们玄色戎装的下摆和战马颈侧暗红色的鬃毛。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解冻的湿冷气息、枯叶腐烂的微醺,以及一种铁器与皮革混合的、冰冷而坚硬的质感。

全军上下,笼罩在一种极致的压抑与紧张之中。没有交谈,没有咳嗽,甚至连马匹似乎都通晓人意,蹄声放得极轻,小心翼翼地踏在半冻的泥泞和厚厚的落叶上,发出“噗、噗”的闷响,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

每一张面孔,无论年轻还是沧桑,都紧绷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道路两旁枯寂、仿佛潜藏着无限危险的林地。握着缰绳或兵器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是一支即将投入猎杀的队伍,沉默中积蓄着爆裂的力量。

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一个新兵的身影显得尤为突出。他叫李狗剩,原是禹州城外的农户,去年家里遭了灾,实在活不下去,恰逢忠义营招兵,为了口饭吃,也听说陈将军待兵厚道,便咬牙投了军。因为会伺候牲口,被选入了骑兵营,训练了不到三个月,这还是他第一次随大队执行如此危险的任务。

李狗剩紧紧攥着手中那杆制式骑矛,手心全是冷汗,冰冷的矛杆几乎要粘在皮肤上。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咚咚”擂鼓般的声音,甚至觉得这声音大得会暴露整个队伍的位置。他偷偷抬眼看了看前方马背上吴千总那沉稳如山的身影,又瞟了瞟身旁那些面容冷峻、眼神如同老猎手般的老兵,心中稍定,但恐惧依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心头。

他想起训练时教官声嘶力竭的吼叫:“遇敌第一要务,稳住!你慌了,马就先慌了!阵列一乱,就是给人送菜!”

他努力调整着呼吸,模仿着老兵的样子,微微伏低身子,尽量减少受风面积,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林木间的空隙,试图从中分辨出任何不寻常的动静。寒风刮在脸上生疼,他却感觉不到,全部的感官都沉浸在一种极度的警觉中。他能闻到身旁老兵身上那股混合着汗味、马粪味和铁锈味的独特气息,能感觉到胯下战马肌肉的每一次轻微颤动。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只为了一口饭吃的流民青年,而是忠义营骑兵营的一名士卒,他的命运与这六百人紧紧相连,即将面对未知的考验。这种身份的转变和临战的压力,让他稚嫩的脸上,竟也强行逼出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狠厉。

吴有名端坐马上,目光如隼,缓缓扫过自己的队伍。他能感受到这种弥漫的紧张,甚至能“听”到那些新兵们加速的心跳。他理解,甚至有些欣慰——恐惧是正常的,只要不被恐惧支配。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数年前,在那腐朽不堪的卫所里的日子。那时他还年轻,是王二牛手下的一个小兵。所谓的卫所兵,早已名存实亡。军屯被军官侵占,他们这些军户与其说是兵,不如说是军官的佃农甚至奴仆。记忆中最深刻的,不是操练——因为几乎没什么像样的操练——而是无休止的劳作和饥饿。

他记得有一次,上面传来命令,要他们这一什的人去清剿一股流窜到附近的“流匪”。当时带队的王二牛,也就是他的什长,是个耿直汉子,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出发时,所谓的盔甲不过是些破旧的棉袄,手里的兵器锈迹斑斑,弓弦松软,箭矢稀疏。最要命的是,他们已经三个月没领到一粒粮饷了,出发前每人只分到了两个掺着麸皮和野菜、硬得能砸死狗的饼子。

那伙“流匪”人数并不多,衣衫比他们还破烂,拿着锄头木棍,看起来不堪一击。但当他们鼓噪着冲上去时,那些看似孱弱的流民眼中却爆发出野兽般的凶光,亡命地扑来。只是一个照面,他们这边就有两个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兄弟被砍倒。而那位带队的小旗官,远远躲在后面,一见形势不妙,竟然第一个调头就跑,嘴里还喊着“风紧扯呼”!

兵败如山倒。没有人愿意为那点可怜的、还经常被克扣的口粮卖命。什长王二牛还想组织抵抗,砍翻了一个冲到他面前的流民,但回头一看,身边只剩下吴有名等三四个人还在勉强支撑,其他人早已四散奔逃。那一刻,吴有名看到的不是敌人的凶悍,而是自己人眼中那深入骨髓的麻木和对死亡的恐惧。他们不是在为朝廷打仗,甚至不是在为军官打仗,他们只是在挣扎求存,用最卑微的方式。

那一仗,他们败了,丢下了几具同伴的尸体和几件破烂兵器。回去后,自然少不了上官的一顿斥责和鞭打,罪名是“畏敌如虎,临阵脱逃”,口粮又被克扣了一半。王二牛蹲在破败的营房角落里,闷着头,一言不发,吴有名能看到他紧握的拳头和脖子上暴起的青筋。

就是从那时起,逃离这腐烂透顶的牢笼的念头,在王二牛心中生根发芽,也感染了吴有名等一批同样不甘心就此沉沦的兄弟。后来,他们抓住一个机会,杀了克扣他们最狠的那个小旗官,抢了些粮食和几匹瘦马,逃离了卫所,成了真正的流民。再后来,在禹州附近山穷水尽之时,意外遇到了当时刚刚崭露头角的陈远……。

回想起这短短不到一年的剧变,吴有名心中感慨万千。从朝不保夕、受人白眼的卫所逃兵、流民,到如今统领六百精锐骑兵、受人敬畏的“千总大人”,这一切恍如隔世。

他无比庆幸当初跟着王二牛做出了那个大胆的决定。男儿在世,谁不想凭手中刀枪,搏一个封妻荫子、青史留名?在陈将军麾下,虽然训练极其艰苦,军纪森严得近乎苛刻,但钱粮从未拖欠,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清晰明了。不仅是他,所有将士都明白自己为何而战,为谁而战——为了脚下这片来之不易的根基,为了身后需要守护的百姓,也为了自己和家人能在这乱世中活下去,活得有尊严。

“吴哥,”身旁骑兵营把总何必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探马来报,前方就要出小路,上官道了。”

吴有名猛地回过神,眼神瞬间恢复了平日的锐利,他板起脸,低声呵斥道:“在军中,要称职务!”

随即又压低声音问道,“有发现敌军的探马吗?”

何必讪笑一下,立刻正色道:“是,千总大人!暂时还没有发现敌军探马踪迹。”

何必之所以偶尔还会用旧称,是因为两人关系莫逆,是最早跟随陈远起家的老兄弟,又因为都擅长马术,何必一直是吴有名的得力臂助,私下里仍以兄弟相称。

“嗯,知道了。”吴有名眉头微蹙,“继续加派探马,一旦上了官道,随时可能遭遇敌军,叫他们务必小心,不可暴露行踪。”

“是,千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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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忠义营的斥候,如同经验丰富的山林猎手,并未骑马直冲官道,而是在距离官道尚有百步之遥时便提前下马。一人留在原地,持弓警戒,看管两匹战马,并将马嘴用特制的套子笼住,防止其嘶鸣。另一人,则如同狸猫般弓下身子,借助枯黄的蒿草、土坎和稀疏的灌木丛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官道摸去。

他行动极为谨慎,每一步都踩在实处,避免踩断枯枝发出声响。到达官道边缘后,他并未立刻探头张望,而是伏在一丛茂密的荆棘后,仔细倾听。官道上寂静无声。他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梳子一般,仔细梳理着官道南北两侧的每一个细节——车辙的深浅、马蹄印的新旧、路边是否有不自然的折断痕迹。

一切如常。但他不敢大意,敌人前锋很可能不远了。他深吸一口气,将耳朵紧紧贴在地面上。初春冰冷坚硬的土地,是最好的声音导体。

起初是一片混沌的嗡嗡声,那是大地的脉搏。但很快,一种有节奏的、沉闷的震动由弱渐强,从北方传来。“咚咚…咚咚咚…” 声音密集而杂乱,绝非小队人马所能发出!经验告诉他,这是一支规模不小的骑兵队伍,正在以正常速度行进!

斥候心中一凛,但并不慌乱。他再次抬头,确认官道上依旧没有敌踪,然后迅速而无声地缩回身子,沿着原路退回。与同伴汇合后,两人简单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翻身上马,但并未纵马狂奔,而是先以小步快走的方式离开这片区域,直到绕过一道山梁,确认不会被官道上可能出现的敌人听见,这才猛地一夹马腹,沿着来路疾驰而去,必须将这个紧急军情尽快送回!

此时的吴有名,刚率领大队人马从小路拐上较为宽阔的官道,还没来得及整顿队形,就看到新郑方向的两名斥候快马加鞭狂奔而来,心中顿时一紧。

“报——千总大人!”斥候勒住马,气息微喘但语速清晰地禀报,“北方约五里外,发现大批骑兵踪迹!听地音判断,规模不下三四百骑,正在沿官道南下!”

吴有名眼神一凝,心中快速盘算。三四百骑,数量少于己方,但还不确定……“他们行军状态如何?可有派出斥候?”

“回千总,对方队形似乎较为松散,未曾发现前出哨探!至少在我们侦查范围内没有!”

“竟如此托大?”吴有名心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涌起一股被轻视的怒意,但更多的是一种猎手发现猎物露出破绽的兴奋。敌明我暗,对方骄横无备,这简直是天赐的突袭良机!他甚至能想象到,如果对方派出了合格的斥候,提前发现这片树林的异常,战局将会完全不同。

“千总!”旁边那名膘肥体壮、满脸横肉的哨长胡彪迫不及待地开口,“让小的带一哨兄弟过去,杀他一个下马威!叫这群流寇知道知道咱忠义营骑兵的厉害!”他眼中闪烁着对军功的渴望。眼看着跟他差不多时间加入的周燧都当上了副将,自己还是个哨长,心中难免焦急,迫切想要立功晋升。

“胡闹!”吴有名厉声呵斥,目光如刀般扫过胡彪,“敌情未明就贸然出击,是嫌命长吗?!”

他强压下立刻出击的冲动,对斥候命令道:“再探!尽量抵近观察,确认对方甲胄、兵器情况,主力与我距离!一有异动,立刻回报!”

“得令!”斥候领命,再次调转马头而去。

吴有名不再理会一脸不服的胡彪,对何必说道:“这是个机会!敌骄我备,正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传令,全军禁声,快速前进!我们在前方寻找合适地点设伏!”

何必立刻接口道:“千总,前方约两里处,官道有个弯,旁边有片枯树林,地势稍高,正好可以隐蔽人马!”

“好!就在那里设伏!”吴有名当机立断,“传令!全军加速,人衔枚,马裹蹄!进入树林后,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声,不得擅动!违令者,军法从事!”

命令迅速无声地传递下去。六百骑兵如同鬼魅般,沿着官道一侧快速而安静地向前移动。很快,那片位于官道转弯处的枯树林便出现在眼前。吴有名仔细观察,此地果然是个理想的伏击点,树林茂密,虽然树叶落尽,但交错的光秃枝干依然能提供良好的遮蔽,地势高于官道,便于冲锋。

“下马!隐蔽!”吴有名低声下令。

骑兵们纷纷下马,牵着战马悄无声息地潜入林中,借助树干隐藏身形,并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布条裹住马口,轻轻安抚有些焦躁的战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握着手中的骑枪或马刀,目光死死盯着官道北方的拐角处。

林中只剩下风吹过枯枝发出的呜咽声,以及每个人自己那越来越响的心跳声。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大战前特有的、令人窒息的紧张与期待。李狗剩靠在冰冷的树干后,感觉时间仿佛变得无比漫长,每一息都像是在刀尖上煎熬。吴有名伏在一棵大树后,手按在刀柄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纷杂的思绪沉淀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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