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第一次试探
静心苑死水般的日子，在第五日午后，被一阵粗暴的敲门声打破。
不是每日送饭时那种将食盒往地上一扔就走的短暂动静，而是持续的、带着不耐烦的“砰砰”声，伴随着一个尖利的嗓音：“开门！快开门！奉夫人之命，前来探视五小姐！”
蜷在炕角打盹的小盈一个激灵惊醒，脸上瞬间血色尽褪，惊恐地看向林晚秋。林晚秋正就着窗外微弱的天光，仔细分辨着几株新挖来的、形似鱼腥草的植物，闻声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冷芒。
该来的，终究来了。
林家将她扔在这里“自生自灭”，但显然并未完全放心。这次所谓的“探病”，无非是来看看她这个“妖邪”是彻底疯了，还是真的“借尸还魂”恢复了神智，抑或是……在酝酿着什么。
“去开门吧。”林晚秋放下手中的植物，声音平静无波。她快速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已经脏污不堪的旧衣裙，将头发拢了拢，刻意做出几分萎靡不振的姿态。
小盈战战兢兢地挪到门边，费力地拉开门闩。
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推开，一个穿着藏青色比甲、头戴银簪、面皮黄瘦、颧骨高耸的婆子，带着一股冷风走了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两个粗壮的仆妇，像两尊门神似的堵在门口，眼神不善地扫视着屋内。
这婆子林晚秋认得，是林府内院一个有些权势的管事婆子，姓钱，惯会看人下菜碟，在原主记忆里，没少对她们这些庶出小姐冷嘲热讽。
钱婆子一进门，那双三角眼就像探照灯一样，毫不客气地在林晚秋身上来回扫视。屋内光线昏暗，空气混浊，但林晚秋端坐在破凳子上，除了脸色苍白、衣衫褴褛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青面獠牙、口吐黑烟的骇人景象。
她捏着鼻子，嫌弃地挥了挥面前的灰尘，尖着嗓子道：“哎哟，我的五小姐诶，您怎么住在这种地方？真是委屈您了！夫人心里挂念得很，特意让老奴来看看，您这‘病’……可好些了？” 她将“病”字咬得极重，语气里的嘲讽几乎不加掩饰。
林晚秋垂下眼睫，模仿着原身记忆中那怯懦畏缩的样子，声音细弱蚊蝇，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劳……劳母亲挂心，晚秋……好多了。”
“好多了？”钱婆子嗤笑一声，往前凑近两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晚秋的脸，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什么破绽，“五小姐，不是老奴多嘴，您这‘病’来得凶险，可是把阖府上下都吓得不轻啊。都说您当时……啧啧，都没气儿了，这怎么突然就又‘好多了’？该不会是……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迷了心窍吧？”
这话已是极其恶毒露骨，直接将“妖邪附体”的帽子扣了上来。小盈在一旁气得浑身发抖，却又不敢出声。
林晚秋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惶恐之色，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声音带着哭腔：“没……没有……钱嬷嬷莫要胡说，晚秋只是……只是病了……”
“病了？”钱婆子显然不信，目光扫过屋内那个用破瓦罐做的简易滤水装置，以及墙角堆放的那些清洗过的野菜，眼中疑色更重，“那五小姐倒是说说，这些都是什么玩意儿？好好的大家小姐，怎么摆弄起这些粗鄙东西？莫不是……真中了邪，行为失常了？”
她步步紧逼，句句如刀，试图激怒林晚秋，或者逼她露出马脚。
林晚秋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仿佛被吓坏了。然而，在她低垂的视野里，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细节——钱婆子藏青色袖口的边缘，沾染着几点极其细微的、朱红色的碎末，若不仔细看，几乎与衣料的颜色融为一体。
那颜色……和一种名为“朱鸾髓”的昂贵香料极其相似。这种香料并非寻常姨娘能用，在原主记忆里，似乎只有那位颇得父亲宠爱、出身商户、性子张扬的柳姨娘，才格外偏爱此香，因其色泽艳丽，气味浓烈持久。
电光火石间，林晚秋心念电转。钱婆子是夫人的人，但夫人性子古板，不喜浓香，绝少用“朱鸾髓”。而柳姨娘与夫人向来明争暗斗……这钱婆子袖口沾染此香，且痕迹新鲜，显然是不久前刚与柳姨娘有过近距离接触。
一个夫人派来的心腹婆子，行前却先去见了与夫人不对付的柳姨娘？这其中意味，耐人寻味。是柳姨娘想借机探听什么？还是这钱婆子本身就是个两面三刀、脚踏两只船的？
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在她脑中成形。
就在钱婆子以为她已被吓住，脸上得意之色更浓，准备再说些更难听的话时，林晚秋忽然抬起了头。
她的眼神依旧带着怯意，但深处却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无意中发现了什么的困惑。她看着钱婆子的袖口，用那细弱却清晰的声音，怯生生地、仿佛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嬷嬷袖口这颜色……好生眼熟，像是……像是柳姨娘最爱用的‘朱鸾髓’呢。嬷嬷方才……是去见过柳姨娘了吗？难怪身上……也带着股甜腻腻的味儿……”
她的话音不高，甚至带着点小女孩发现新奇事物般的天真（伪装出来的），但落在钱婆子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钱婆子脸上的得意和刻薄瞬间僵住，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眼睛猛地瞪大，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袖口，又猛地抬头看向林晚秋，脸色由黄转白，再由白转青！
她……她怎么知道？！
这香料极其细微，她自己都未曾留意！而且，“朱鸾髓”并非人人能识，这深居简出、尤其被关在此地数日的五小姐，怎么可能一眼认出？还精准地道出了柳姨娘？
是巧合？还是……她真的知道了什么？
一想到自己和柳姨娘私下往来可能暴露，若是传到夫人耳中……钱婆子瞬间冷汗涔涔，后脊发凉。夫人治家严苛，最恨下人背主求荣！
再看林晚秋那看似怯懦无辜、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钱婆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这五小姐，绝对不正常！她不是中了邪，就是真的变成了什么能看透人心的精怪！
“你……你胡说什么！”钱婆子色厉内荏地尖声反驳，下意识地将袖子往后缩了缩，声音都变了调，“老奴是奉夫人之命前来！什么柳姨娘李姨娘的！休得胡言乱语！”
她再也顾不上试探什么“妖邪”了，此刻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离开这个让人心底发毛的五小姐。
“五小姐既然‘病’着，就好好静养吧！老奴……老奴这就回去向夫人复命！”她胡乱地说着，几乎是踉跄着后退，险些被门槛绊倒，也顾不得仪态，带着那两个同样面露惊疑的仆妇，仓皇地逃离了静心苑，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哐当！”破旧的木门被重重关上，落锁声再次响起。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院内秋风卷过荒草的呜咽。
小盈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钱嬷嬷，怎么就被小姐一句话给吓跑了？
林晚秋缓缓坐直身体，脸上那怯懦的表情瞬间褪去，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甚至唇角还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第一次试探，结束了。
她成功地利用了对方内心的鬼，借力打力，不仅化解了危机，还反过来将了对方一军。想必经此一事，那些想来找麻烦的人，在摸清她的底细前，会暂时掂量掂量。
她低头，看着自己因为营养不良而略显苍白的手指。
知识、观察力、冷静的头脑，还有对人心微妙之处的把握，这些都是她的武器。
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囚笼里，她终于，第一次，主动挥出了反击的剑刃。
尽管，这剑刃还如此微小，如此隐晦。
但这是一个开始。
（第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