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很轻，落在掌心却沉甸甸的。
杨婵盘坐在石台前，宝莲灯焰照在信封上，“杨婵亲启”四个字在火光中微微跳动，仿佛活了过来。她看着那熟悉的字迹，恍惚间又回到了百年前的华山，那个总是笑得疏朗、眼底却藏着化不开疲惫的青衫身影。
她深吸一口气，拆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帛纸，纸色泛黄，边缘有细密的虫蛀孔洞，显然已存放了漫长岁月。纸上的字迹倒是清晰，墨迹入骨，每一笔都透着决绝：
“杨婵，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抵已经不在此世了。”
开篇第一句，就让杨婵心头一颤。
“不必难过，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当年我拖着青铜古棺从彼岸归来时，便知此路不通，唯有一死方可破局。但我不甘心——不是不甘心自己死，而是不甘心这洪荒万灵，最终都要归于那片虚无。”
“所以我斩了‘旧我之尸’，以归墟结晶为核造了化身，让他替我行走世间，布局后手。本意是待时机成熟，我便从归墟深处归来，取回一切，行最后一步。但我算错了一点——归墟在吞噬我。”
“不是吞噬肉身，不是吞噬法力，而是吞噬‘存在’本身。我的记忆在流失，情感在淡化，连‘秦毅’这个身份都开始模糊。若再拖下去，我便会彻底沦为归墟的一部分，再无归来的可能。”
“所以，我改了计划。”
杨婵指尖发白，几乎要将帛纸捏碎。
“我将自己余下的七成本源，连同最后一份完整的记忆，封入了这具遗蜕之中。遗蜕坐镇归墟裂隙，既是为了镇压此地不让它扩散，也是为了……等你。”
“你要做的有三件事。”
“第一，取走石台上的三样东西：寂世古灯残骸、太一咒火本源、以及我留下的‘归墟道种’。道种内封着我毕生感悟，你可择时炼化，但切记，必须在归墟环境中进行，否则道种会瞬间吸干你所在之地的所有生机。”
“第二，以寂世古灯为基，以宝莲灯为引，以咒火本源为油，点燃一盏‘寂世照世双生灯’。此灯一旦点燃，可在归墟中开辟一方净土，护你周全。但灯油有限，至多维持四十九日。四十九日内，你必须离开归墟，返回现世。”
“第三，离开前，毁掉这具遗蜕。”
最后四个字，笔墨格外重，几乎要透纸而出。
“不必犹豫，不必愧疚。这遗蜕虽是我的躯壳，但内里只剩残余的归墟之力。一旦我留在其中的神念消散，它便会化作归墟的锚点，将此裂隙永久固定。届时归墟倒影将加速侵蚀现世，北洲首当其冲，三年之内必成死域。”
“摧毁遗蜕的方法，我已刻在石台背面。需以宝莲灯焰灼烧其眉心三寸处，持续九息，待归墟结晶浮现，再以寂世古灯吸纳。此过程凶险，归墟结晶离体的刹那，会有归墟意志反扑，你务必在那一瞬间遁入我准备好的传送阵——阵法已刻在石台之下，以你精血激活即可。”
“做完这些，立刻返回华山，开启我当年留在后山的‘周天星斗残阵’。此阵可护你百年无忧。百年内，不要踏出华山一步。”
“最后，抱歉。”
“将你卷入这场必败之局，非我所愿。但放眼洪荒，唯有身怀宝莲灯的你，能走到这一步，能完成这最后一步。”
“若真有来世……罢了，归墟之下，何谈来世。”
“珍重。”
“——秦毅绝笔”
信到此结束。
杨婵怔怔地看着帛纸，许久，才缓缓折好，收入怀中。她抬起头，看向石台上那具枯骨。
暗金色的骨骼在灯焰映照下泛着冰冷的光，长袍虽已腐朽，但依稀能看出当年的式样。枯骨维持着盘坐的姿态，左手置于膝上，右手拈指作印，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她在等待我吗？杨婵心中泛起这个念头，随即又苦笑摇头——信中说得很清楚，这只是一具遗蜕，秦毅的意识和情感早已不在其中。
她站起身，先去看石台上的三样物品。
寂世古灯残破得厉害，灯盏缺了小半，灯座布满裂纹，内里残余的暗红灯油也已凝固，散发出淡淡的血腥气。太一咒火本源被封在那枚灰色晶体中，暗金色的血液缓缓流转，偶尔会迸出几点火星，灼烧得晶体表面泛起涟漪。而所谓的“归墟道种”，则是一枚拇指大小的灰色种子，表面布满天然道纹，握在掌心时，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浩瀚寂灭之意。
她依照信中指示，将寂世古灯与宝莲灯并排放置，然后以法力逼出太一咒火本源——晶体碎裂的瞬间，暗金血液化作火焰，一分为二，分别注入两盏灯中。
“嗤——！”
两盏灯同时亮起！
宝莲灯的灯焰转为金白色，煌煌如大日；寂世古灯的灯焰则转为暗红色，幽幽如鬼火。两股火焰在空中交织，竟缓缓融合，最终凝成一盏虚实相间的双色灯影！灯影悬在杨婵头顶，洒下金红二色光华，将她周身三丈内的灰雾尽数驱散、净化。
双生灯，成了。
灯影成型的刹那，杨婵明显感觉到，归墟那股无处不在的侵蚀之力被隔绝在外。就连左肩的伤口，在金红光芒照耀下也开始缓缓愈合，断裂的经脉重新续接。
但她也注意到，双生灯的光芒范围在缓慢缩小——从最初的三丈，到两丈八尺、两丈五尺……照这个速度，四十九日的时限恐怕还要打折扣。
必须尽快行动。
她绕到石台背面，果然看见上面刻着一篇蝇头小楷，详细说明了摧毁遗蜕的步骤和注意事项。最后还有一行小字：
“归墟意志反扑时，会幻化出你心中最恐惧之物。坚守本心，莫要被幻象所惑。”
最恐惧之物……杨婵沉默。她最恐惧什么？母亲陨落时的景象？兄长浴血奋战的背影？还是……秦毅彻底消失的那个未来？
她摇摇头，将这些杂念压下，回到石台前。
深吸一口气，她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凝聚一点精纯的宝莲灯焰，缓缓点向枯骨眉心。
就在焰光触及骨骼的刹那——
枯骨，睁开了眼睛。
不是比喻，是真的睁开了眼睛！那空洞的眼眶中，燃起了两簇灰色的火焰！与此同时，整具枯骨开始“活”了过来，暗金色的骨骼表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灰色纹路，一股恐怖到极致的寂灭气息轰然爆发！
“蝼蚁……安敢扰吾长眠……”
一个苍老、沙哑、仿佛从万古深渊中传来的声音，直接在杨婵元神中炸响！
不是秦毅的声音！
这遗蜕，已经被归墟意志侵染了！
杨婵心头剧震，但动作不停，指尖灯焰猛然暴涨，狠狠按在枯骨眉心！
“轰——！”
金白火焰与灰色火焰剧烈碰撞！枯骨发出凄厉的尖啸，周身灰色纹路疯狂蠕动，竟化作无数细小的灰色触手，朝着杨婵缠绕而来！触手所过之处，连空间都被腐蚀出漆黑的裂痕！
杨婵左手结印，头顶双生灯光华大盛，金红二色交织成网，将灰色触手尽数挡在三尺之外。但每挡下一击，双生灯的光芒就黯淡一分，范围也缩小一尺。
她咬牙坚持，右手灯焰持续灼烧。
一息、两息、三息……
枯骨眉心开始融化，露出下方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灰色晶体——正是归墟结晶！但与归墟行者体内那枚不同，这枚结晶表面布满了狰狞的黑色纹路，纹路如活物般蠕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邪恶气息。
七息、八息、九息！
“就是现在！”
杨婵厉喝，左手一抓，寂世古灯飞起，灯口对准那枚结晶，爆发出恐怖的吸力！
结晶剧烈挣扎，想要挣脱，但眉心骨骼已被宝莲灯焰烧软，终究被一点点拔出！就在结晶离体的刹那——
整个宫殿，不，是整个归墟裂隙，开始疯狂震动！
灰雾翻滚，凝聚成一张遮天蔽日的巨脸！巨脸没有五官，只有三个不断旋转的漆黑漩涡，分别对应眼、鼻、口的位置。漩涡深处，传来亿万生灵绝望的哀嚎，那是被归墟吞噬的所有存在的残念集合！
归墟意志，降临了！
它“看”向杨婵，三个漩涡同时转动。
杨婵眼前一花，瞬间坠入幻境。
她看见华山崩塌，母亲的神魂在烈火中哀嚎；看见杨戬被万千魔物撕碎，血染天河；看见秦毅站在归墟深处，回头对她微笑，然后身形一点点化作飞灰……
每一个画面，都直击她内心最深的恐惧。
“不……这些都是幻象……”杨婵咬破舌尖，剧痛让她清醒了一瞬。
但就这一瞬，已经够了。
她左手一翻，早已准备好的精血洒在石台上！石台表面浮现出繁复的阵纹，阵光大亮，将她连同刚刚收入寂世古灯的归墟结晶，一并吞没！
传送启动的刹那，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具枯骨。
枯骨眼眶中的灰色火焰已经熄灭，骨骼开始寸寸崩解。而在彻底消散前，枯骨的嘴角，似乎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那是一个……解脱的笑容。
下一刻，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