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日。
云中城下的叫骂声,从清晨到日暮,从未停歇。
赵破虏像一条精力旺盛的疯狗,每日都换着花样,将章邯祖上十八代的女性都“请”出来晒了晒太阳。
他甚至会驱赶数千兵马,发动一场声势浩大的佯攻。
战鼓擂得山响,箭矢却射得稀稀拉拉。
人马冲到一半,城头几轮箭雨覆盖下来,便立刻丢盔弃甲,“仓皇”退去。
这套拙劣的把戏,却钓到了最想钓的那条大鱼。
北蛮火狼主赤罗·火的耐心,终于被消磨殆尽。
“赵破虏!”
联军营前,赤罗·火一把拽住赵破虏的马缰,那双赤红的眸子死死盯着他。
“你到底在等什么!天狼王的军令,是让你来这儿给南朝人唱戏的吗?”
“再不动手,我便带我火狼部的儿郎们自己上!”
赵破虏猛地甩开他的手,下巴抬得比天还高,用生涩的北蛮语咆哮回去。
“你懂个屁!”
“这是计谋!”
“滚!”
“你!”
赤罗·火气得浑身发抖,腰间弯刀“呛啷”一声,已然出鞘半寸。
两人周遭的亲卫几乎在同一时间拔出兵刃,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一场内讧,就在云中城的眼皮子底下,一触即发。
城楼之上。
章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那抹商人般和煦的微笑,弧度更大了。
完美。
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内。
他甚至有闲心转过身,对着身旁的副将们现场教学,语气悠然。
“看见了么?”
“匹夫之勇,色厉内荏。”
“所谓的赵家军与北蛮联军,不过是一盘散沙,一群貌合神离的乌合之众。”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种智珠在握的笃定。
“敌军士气已泄,内部矛盾重重。”
“启动‘黄蜂’战术的条件,完全成熟了。”
他转回身,眺望远方敌营,那双精明的眼睛里,燃起一团名为“功勋”的烈火。
是时候了。
是时候,让整个北境,乃至整个大周,都看看他章邯的真正手段了!
当夜。
云中城,帅府议事厅。
地图在长桌上铺开,烛火将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明暗不定。
章邯意气风发,手指在地图上敌军的布防图上重重点下,声音里是再也压不住的亢奋。
“今夜,我等便效仿傅帅与陈大人之策,派出精锐,化作黄蜂,袭其营帐,断其粮道!”
“此战若成,必叫那赵破虏与蛮子首尾不能相顾,仓皇败退!”
厅内,一众被他提拔起来的年轻将领,被这幅辉煌的画卷刺激得热血上涌,个个摩拳擦掌。
角落里,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将王拓,却眉头紧锁,站了出来。
“将军,不可!”
老将一脸忧色,对着章邯重重一揖。
“傅帅军令明确,命我等坚守不出!敌军势大,我军兵力处于绝对劣势,将军难道忘了‘黑水河之败’?五万弟兄,就是因为轻敌冒进,一夜之间……”
章邯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又是这套陈词滥调。
他最厌烦的,就是这种抱着老黄历不放,不知变通的老古董。
不等他开口,他最信任的副将刘铭,便抢先一步站了出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激愤。
“王将军此言差矣!”
刘铭的声音清朗,掷地有声。
“兵法云,战机稍纵即逝!傅帅远在荒城,怎知云中城下之具体战况?”
他猛地转向章邯,目光炙热,语气充满了对一个“英明统帅”的无限信赖与崇拜。
“将军运筹帷幄,早已洞悉敌军外强中干的本质!此乃天赐良机!若因循守旧,畏首畏尾,错失此等不世之功,岂非我云中城数万将士的终生遗憾?”
“末将认为,将军此计,堪称神来之笔!末将愿为将军执鞭坠镫,为大军开路!”
好!
说得好!
章邯心中最后一丝因老将劝谏而产生的犹豫,被刘铭这番话彻底吹散。
他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声音!
他赞许地看了刘铭一眼,随即猛地一挥手,声音决绝,不容置疑。
“传我将令!”
“从各营抽调三万最精锐的士兵,组成一百支‘黄蜂’小队!”
“今夜三更,由城中各处密道出城,直插敌军后翼!记住,不求杀敌,只求扰乱!烧其粮草,毁其营帐,天亮之前,必须返回!”
“是!”
厅内应诺之声,山呼海啸。
老将王拓看着这狂热的一幕,只能颓然一叹,默默退回了阴影之中。
章邯走到刘铭面前,亲手扶起他,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满是倚重。
“刘铭,东侧密道的调度,便交由你全权负责。”
“那里路线最为复杂,也最为关键,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刘铭身体一震,脸上是受宠若惊的狂喜,立刻单膝跪地,声音都激动得发颤。
“末将,定不负将军厚望!”
夜色,深沉如墨。
一道道黑影,从云中城各处隐秘的出口滑出,悄无声息地融入荒野的黑暗。
他们是云中城最精锐的战士。
东侧,一处隐蔽的山坳。
刘铭亲自将一支支小队送出密道。
“李校尉,这条路我亲自探查过,可直插敌军的粮草大营,沿途守备最为薄弱,祝你旗开得胜!”
他将一张兽皮地图,看似不经意地塞进一名小队指挥官的手中。
“周都尉,你们的任务是袭扰北蛮人的马厩,这张图上,标记了他们换防的精确间隙,切记,速战速决!”
他脸上的笑容真诚热切,眼神里满是鼓励与期许。
得到他“独家指点”的军官们,无不感激涕零,只觉这位副将体恤下属,有大将之风。
他们拿着那些“珍贵”的地图,信心满满地带着自己的队伍,一头扎进了夜色里。
没有人发现。
当刘铭转身返回密道时,那张恭顺谦卑的脸上,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那弧度里,是极致的嘲讽。
黑暗的旷野上,上百支“黄蜂”小队,正沿着数十条不同的“安全路线”,悄无声息地向前穿行。
他们是暗夜中的猎手,眼中闪烁着对功勋的渴望。
他们不知道。
在他们前方,那片看似死寂的黑暗里,一张由数万张拉满的弓,数万柄出鞘的刀,数万双冰冷眼眸织成的巨网,早已张开。
数万名赵家军的精锐,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塑,在预定的位置,已经潜伏了整整两个时辰。
没有一支火把。
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的死神。
等待着那些自投罗网的猎物。
口袋阵的中央。
赵破虏端坐马上,手中那杆漆黑长枪的枪尖,在微弱的星光下,折射出一丝嗜血的寒芒。
他听着斥候不断从前方传回的,关于“黄蜂”小队位置的精准汇报,那张狂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残忍而快意的狞笑。
章邯……你这个蠢货。
二弟的计,果然天衣无缝。
当斥候传来最后一道讯息——“禀少帅,超过八成敌军,已入我瓮中!”
赵破虏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长枪。
枪尖,遥遥指向夜空。
“收网!”
他压抑到极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轰然炸响!
下一瞬!
“杀!”
“杀!”
“杀!”
四面八方,喊杀声如山崩海啸,冲天而起!
无数潜伏的赵家军士兵,从沟壑中,从草丛里,从山丘后,猛然跃起!
火把!
千万支火把在同一时刻被点燃!
一条条狰狞的火龙,瞬间将这片死亡之地照得亮如白昼!
那些还在潜行的“黄蜂”小队,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地剧变,惊得魂飞魄散。
他们惊骇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身陷绝地!
四面八方,全是黑压压的人头!
四面八方,全是明晃晃的刀枪!
“不好!中计了!”
“撤!快撤!”
然而,一切都迟了。
“轰隆隆——”
大地开始剧烈震颤。
重甲骑兵的钢铁洪流,从他们的身后,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狂暴地碾压而来!
这些擅长潜行袭扰的轻装精锐,在集团冲锋的重骑兵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一个照面!
仅仅是一个照面!
他们的阵型就被瞬间冲垮,撕碎,凿穿!
战马的铁蹄无情地践踏着血肉之躯。
锋利的长枪轻易地洞穿了他们引以为傲的皮甲。
屠杀!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一边倒的屠杀!
惨叫声,哀嚎声,骨骼被踩碎的“咔嚓”声,汇成了一曲绝望的交响。
鲜血,迅速将这片冰冷的土地染成了温热的赤色。
……
云中城,城主府,高耸的望楼之上。
章邯正端着一杯温热的米酒,凭栏远眺。
夜风拂面,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中的万丈豪情。
一名斥候刚刚飞奔来报:“禀将军!黄蜂小队进展顺利,已有二十七支队伍成功绕过敌军岗哨,正向目标区域高速靠近!”
章邯满意地点了点头,嘴角的笑意愈发自信。
他仿佛已经看到,敌军大营火光冲天,人仰马翻的壮丽景象。
他仿佛已经听到,胜利的捷报传遍北境时,朝野上下对他这位“商贾将军”的惊叹与赞誉。
“将军英明!”
身旁的刘铭,适时地送上了一记恰到好处的恭维。
章邯笑着摆了摆手,端起酒杯,正欲小酌一口,庆祝这即将到来的,独属于他的辉煌胜利。
就在这时。
“报——!报——!”
一个凄厉到变调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上望楼,他的盔甲歪斜,脸上混着血和土,声音嘶哑,充满了极致的惊骇与绝望。
“将军!不好了!”
那斥候扑倒在地,用尽全身力气哭喊。
“我军……我军出城的将士……”
“中伏了!”
“三万兄弟……全军覆没!”
“哐当——”
章邯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僵。
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手中的青铜酒杯脱手滑落,摔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碎响。
温热的米酒,溅湿了他的战靴。
他却毫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