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王帐之内,死士那句“早做决断”,如同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赵渊的心窝。
他缓缓抬起头。
那双望向天狼王的眼睛里,博弈的从容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彻底点燃的,野兽般的疯狂。
成吉斯热依旧盘腿坐在巨大的虎皮上,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赵渊的神情变化,像是在观赏一头猛虎被困在笼中的最后挣扎。
他甚至没问信的内容。
因为,一切尽在掌握。
他享受这种感觉,将一个自命不凡的中原枭雄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
赵渊收起了那封宣判他命运的信,动作平稳得可怕,没有一丝颤抖。
他那张总是阴沉的脸,竟浮现出一种死水般的平静。
他站起身,掸了掸锦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冠。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从容赴死的仪式感。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帐内所有北蛮武士都为之错愕的动作。
他对着成-吉斯热,这个他从骨子里鄙夷的蛮子,缓缓地、郑重地躬身。
身躯一寸寸弯折,直到头颅几乎与膝盖平齐。
这是一个彻底的,不留半分余地的臣服之礼。
“天狼王,你赢了。”
赵渊的声音嘶哑而空洞,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同意你之前所有的条件。”
他缓缓直起身,抬起头,目光笔直地刺入成吉斯热那双充满玩味的狼眼。
“即刻起,我赵渊,及麾下二十万大军,愿为狼王帐下走狗,为您……踏平中原!”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异常清晰,字字泣血。
成吉斯-热脸上的玩味,终于绷不住,化为了火山喷发般的狂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猛地站起,山峦般雄壮的身躯让整个王帐都变得逼仄。
他张开双臂,发出震动天地的狂笑,笑声滚滚,穿透毛毡,惊得远处战马都发出不安的嘶鸣。
“好!好一个镇远侯!你们中原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成吉斯热大步走到赵渊面前,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
“本王就喜欢你这样的聪明人!够狠,也够绝!”
他转身,从桌上抓起一个盛满马奶酒的金杯,塞到赵渊手里。
“喝了它!”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成吉斯热最快的一把刀!”
赵渊面无表情地接过金杯。
一股浓烈的膻味混着劣酒的酸气扑面而来,杯中浑浊的液体里,甚至漂浮着几根卷曲的兽毛。
他没有半分迟疑,仰头,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没有辛辣,没有灼烧。
只有冰冷。
一种刺骨的、冻结灵魂的冰冷与屈辱。
他赵渊,纵横沙场半生,权倾朝野,何曾向人低过头?
今日,却在这蛮子的王帐中,饮下这杯为奴之酒。
【陈十三……】
【小贱人……】
【待我踏碎中原,必将你二人挫骨扬灰!】
他放下金杯,对着成吉斯热再次躬身:“请狼王下令!”
“好!”成吉斯热意气风发,转身对帐外厉喝:“传我王令!”
“命风、林、火、毒四狼主,即刻集结本部!一个时辰内,我要二十万铁骑枕戈待旦!”
“随我……南下叩关!”
“嗬!”
帐外,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应诺。
沉寂了数十年的北蛮战争机器,在这一刻,轰然运转。
赵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告辞,转身。
当他那充满屈辱与杀意的背影消失在帐门口,一名身穿萨满长袍,身形干枯如柴的老者,从王帐的阴影中无声走出。
他是天狼王的军师,草原的智者,乌恩。
“大王。”乌恩的声音沙哑干涩,“赵渊此人,心如深海,今日能对您跪下,明日就能在您心口捅刀。”
“为表诚意,不如让他将次子赵青玄留下,以为人质。”
成吉斯热闻言,却是不屑地一笑。
他走过去,拍了拍乌恩干瘦的肩膀,力道之大,让老萨满的骨头发出轻微的脆响。
“一条被拔了牙的毒蛇,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眼中闪烁着对中原万里江山的无尽贪婪,语气里是枭雄的绝对自信。
“不必。留人质,反倒显得我怕他。我就是要让他毫无顾忌地去咬,去拼!”
“让他这把刀,用得没有丝毫顾虑,才能为我劈开大周最硬的龟壳!”
“至于以后……”成吉斯热的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待我君临天下,这世上,便再无镇远侯。一条没了用处的狗,杀了便是。”
乌恩看着自家大汗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下头。
他浑浊的眼中,忧虑愈发深沉。
……
一日后。
雁门关,帅府。
当赵渊星夜兼程,带着赵破虏与赵青玄踏入议事厅时,整个雁门关的权力核心,彻底沸腾。
“传令!所有校尉以上将领,一炷香之内,滚来议事厅!违令者,斩!”
赵渊的声音冰冷决绝,不带一丝感情。
很快,数十名身披甲胄、气息彪悍的将领匆匆赶来。
当他们看到那个端坐帅位,身形如山、气息如渊的身影时,所有人都定在了原地。
震惊,错愕,随即化为无法抑制的狂喜。
“侯……侯爷?!”
“是侯爷!侯爷回来了!”
在他们认知中,他们的主心骨,一直被软禁于京城,生死未卜。
这是压在所有赵家军心头的一块巨石。
现在,他们的王,回来了!
猛虎脱枷,蛟龙入海!
“扑通!”
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议事厅内,数十名铁血将领,齐刷刷单膝跪地。
甲叶碰撞,铿锵悦耳。
他们看着赵渊,眼中是发自骨髓的崇拜与狂热。
“恭迎侯爷回归北境!”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几乎要掀翻议事厅的屋顶。
赵渊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刀,扫过下方每一张激动而忠诚的脸。
这些,都是他一手提拔,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嫡系。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洪亮,灌入每个人的耳中。
“诸位,请起!”
“谢侯爷!”众将起身,依旧难掩激动。
赵渊环视众人,没有半句寒暄,直接开始了那场足以颠覆王朝的演说。
“诸位随我,短则十年,长则半生,我们守的这北境,为的是什么?”
他一开口,便直击人心。
“为大周!为陛下!”一名将领下意识地高声回答。
“为大周?”赵渊发出一声冷笑,笑声里满是嘲弄与悲凉。
“是为那个在京城里,听信谗言,把我们北境军的抚恤银两,拿去修皇家园林的皇帝吗?!”
“是为那个把我们兄弟拿命换来的战功,记在兵部尚书那废物女婿头上的朝廷吗?!”
他猛地一拍桌案,声若闷雷。
“我赵渊,为赵氏皇族断过腿!换来的是什么?是软禁!是羞辱!”
“你们呢?你们的兄弟张麻子,守孤城七日,力竭战死,他老娘至今还在为了一口吃的,给城西的富户洗马桶!”
“傅沉舟,一个纸上谈兵的儒将,被那女帝奉为军神!可他见过血吗?他知道零下三十度的天气,刀柄会粘掉一层皮吗?!”
“还有那个陈十三!”赵渊的声音陡然拔高,满是怨毒,“一个靠女人上位的竖子,在京城杀我儿玉楼!女帝不罚反赏,派他来北境,名为巡查,实为夺我等兵权,断我等生路!”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盐,狠狠撒在众人早已溃烂的伤口上。
议事厅内,呼吸声变得粗重,群情激愤。
“没错!张麻子他娘还在受苦!”
“凭什么傅沉舟是军神!”
“杀了陈十三那个小白脸!为三公子报仇!”
看着下方被彻底点燃的怒火,赵渊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火候,到了。
他猛地一挥手,压下所有嘈杂。
“大周,不要我们了!”
“大丈夫生于乱世,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而不是屈居于妇人之手,任人宰割!”
赵渊的目光变得无比狂热,他张开双臂,如同一个拥抱新世界的君王。
他图穷匕见,悍然宣布了那个石破天惊的决定。
“今日,我赵渊在此立誓!”
“我已与北蛮天狼王,达成盟约!”
“合兵一处,南下清君侧,共诛昏君!”
“待功成之日——”
他顿了顿,声音充满了无穷的诱惑。
在座的诸位,皆是开国元勋,与我……共创一个属于我等功臣的新天下!”
此言一出,整个议事厅,陷入了一片死寂。
刚刚还群情激愤的将领们,全都懵了。
他们脸上的狂喜与愤怒,尽数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惊与茫然。
与北蛮结盟?
清君侧?
覆灭大周?
这……这是叛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