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尔青年的到访,像一股清冽的山泉,涤荡了我们从巴黎带回来的最后一丝浮华与迷茫。阿迪力眼中那种纯粹的对技艺进步的渴望,艾山话语里透露出的自觉担当,比任何国际评论家的赞誉都更让我们感到踏实和振奋。他们离开后,小院里似乎残留着高原阳光的气息,也留下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我们意识到,“古丽之家”的未来,不再仅仅维系于我们二人之手,更在于能否为更多像艾山、阿迪力这样的种子,提供一片能够茁壮成长的土壤。
阿娜尔古丽率先从沉思中转化为行动。她不再将自己封闭在工作室里反复咀嚼巴黎的影像,而是将那些资料重新归类,作为新的教学与灵感素材。一天清晨,她拿着平板电脑找到我,屏幕上是一个初步成型的计划草案。
“陆航,我想我们应该把‘开门办学’这件事,真正提上日程了。”她的眼神清亮,语气带着久违的、充满行动力的热情,“不是以前那种零散的、被动接受来访者,而是有计划的、系统性的尝试。”
我接过平板,仔细看着。草案的标题是:“‘古丽之家’手艺传承工作坊(试点)计划”。内容很具体:计划每年开设两期小型工作坊,每期招收不超过五名对传统陶艺有浓厚兴趣且具备一定潜力的学员,优先考虑新疆本地青年。工作坊内容不仅包括最基础的陶艺技能教学,更重要的是,融入“古丽之家”这些年摸索出的核心理念——对本土材料的认知、传统纹样的文化解读、手艺与当代生活的连接、以及基础的品牌叙事与传播意识。
“我们要教的,不只是怎么把泥巴变成罐子,”阿娜尔古丽解释道,“更是怎么让这个罐子拥有灵魂,怎么让做罐子的人,能靠这门手艺有尊严地活下去,甚至照亮身边的人。就像……就像我们对帕米尔做的那样,但希望能更系统。”
这个想法与我不谋而合。巴黎之行让我们看清了自身模式的价值,也意识到了系统化传播的重要性。单纯的技艺保密只会让路子越走越窄,而开放、共享,才能形成真正的生态。当然,我们也清楚其中的挑战:师资(我们自身的技艺并非全面)、场地、时间精力,以及如何平衡教学与自身的创作。
“我们可以从小做起,慢慢摸索。”我表示支持,“第一期,我们可以把它定义为‘实验班’,不收费,甚至提供基础材料,但学员要经过严格筛选,确保是真正有心人。我们可以把这次工作坊,看作是我们对买买提大叔技艺体系的一次梳理和教学实践。”
说干就干。我们首先对小院的空间进行了重新规划。将一角相对独立、采光良好的区域辟为固定的“教学角”,添置了更适宜教学的简易工作台和工具架。阿娜尔古丽开始着手将买买提大叔的纹样密码本、口述史记录以及巴黎之行的收获,整合成一份初步的、图文并茂的“内部讲义”。我则负责起草招募通知,并通过“古丽之家”的平台和本地文化圈子的关系网络进行发布。我们刻意淡化了巴黎的光环,而是强调“基于喀什本土实践的技艺与理念分享”,希望吸引到真正志同道合的人。
招募通知发出后,回应之热烈超出预期。不到一周,我们收到了数十份申请。申请者背景多样,有美术院校刚毕业的学生,有厌倦了城市生活渴望回归质朴的上班族,有本身就在从事相关手工艺但寻求突破的本地匠人,甚至还有一位自称是程序员、希望从代码世界寻找“真实触感”的年轻人。
阅读这些申请书成了那几天最重要也最触动我们的工作。每一份申请背后,都是一个鲜活的人生和对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向往。我们反复讨论,逐一评估,最终筛选出了五位学员。选择的标准,并非看其现有技艺高低,而是更看重其申请信中流露出的真诚、对传统文化的理解深度,以及未来的可能性。其中两位是新疆本地维吾尔族青年,一位来自乌鲁木齐,一位来自伊犁;另外三位则分别来自北京、上海和成都。
学员确定后,真正的挑战开始了。第一期“古丽之家工作坊”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周一早晨,悄然开班。
五位学员带着行李和满腔好奇住进了我们提前帮忙联系的古城家庭旅馆。第一次见面,小院里难免有些拘谨。阿娜尔古丽没有急于传授技艺,而是先带着他们“感受”。她让大家光脚踩在院子的土地上,感受喀什泥土的湿度与温度;她让大家用手去触摸不同时期烧制的陶器,感受釉面细微的差异和手作的痕迹;她播放着买买提大叔生前缓慢讲述的音频,尽管语言不通,但那语调中的平和与专注,具有超越语言的力量。
我则负责更“务实”的部分,讲解“古丽之家”从无到有的故事,分享我们经历的成功与挫折,坦诚地探讨一门传统手艺在当代可能面临的生存压力与机遇。我们试图在第一天,就为他们建立一个宏观的认知框架:手艺,是技术,是美学,更是与土地、与人、与时代相处的一种方式。
随后的日子,节奏缓慢而深入。阿娜尔古丽演示最基础的练泥、拉坯,她强调的不是速度而是“对话”,要求学员闭上眼睛感受泥在手中的变化。她讲解纹样,不是直接灌输图谱,而是先讲述其背后的传说、与自然万物的关联,让学员先理解“为什么”,再学习“怎么画”。我则穿插着讲解物料管理、成本核算、客户沟通等看似枯燥却至关重要的“生计”问题。
教学相长。在教导学员的过程中,我们自己也被迫对许多习以为常的经验进行反思和梳理,往往能有新的发现。那位来自伊犁的维吾尔族姑娘古丽娜尔,对色彩的敏感度极高,她尝试将伊犁草原上常见的花卉色彩融入釉料试验,给了阿娜尔古丽新的灵感。那位北京来的设计师赵明,则从设计构成的角度对传统纹样的现代应用提出了大胆的设想,虽然有些想法尚不成熟,但拓宽了大家的思路。
工作坊期间,小院仿佛回到了几年前我们初创时的状态,充满了探索的热情和偶尔失败的沮丧。窑火一次次点燃,出窑时既有成功的欢呼,也有面对开裂或色差作品的沉默与思考。不同的是,现在院子里多了许多年轻的声音和身影,买买提大叔留下的技艺和精神,仿佛真的在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年轻人手中,开始了新的流淌。
一个月的工作坊结束时,我们没有举办隆重的结业式,而是组织了一场小小的内部观摩会。学员们展出了他们在此期间创作的作品,虽然稚嫩,但每一件都充满了独特的思考和个人印记。看着他们围着自己的作品,兴奋而又不舍地交谈,看着他们彼此之间、与我们之间建立起的深厚情谊,我和阿娜尔古丽相视一笑,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这不仅仅是一次教学的成功,更是一次理念的验证。我们证明了,“古丽之家”所代表的这种根植于本土、开放共享的传承模式,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这片小小的院落,这片曾经只属于买买提大叔和我们两个人的精神家园,如今,真正开始成为一片新生的土壤。种子已经播下,我们期待着,未来能在这里,以及更多像帕米尔那样的地方,看到更多生机勃勃的幼苗,破土而出,迎风生长。
(第七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