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的手还在发烫。掌心那四个干涸的血字,颜色发黑,像烙进皮肉里的疤。这血不是他的,是守契人死前用指尖一笔一划写下的。写着写着,字迹便渗进了他的命格——“城隍涉贪”。若他敢擦去,魂灯即灭,三魂七魄将永坠幽冥。
他靠在墙边,藏身于教育局后楼梯的拐角。呼吸轻得几乎断绝,生怕惊动什么。空气湿冷,弥漫着陈年霉味。右耳裂开一道细口,黑气如蛇般顺着耳廓蜿蜒而下,触及脖颈时剧痛刺骨,仿佛千万根针扎入神经。他咬紧牙关,额上冷汗滑进衣领,寒意直透脊背。
他知道迎春巷七号早已不复存在。十年前推土机轰鸣而来时,他曾站在废墟外,手里攥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唐雪穿着蓝白校服,站在老槐树下笑得明媚。可地府从不错判。生死簿副本失窃,三界巡查司下达通缉令:凡篡改阳寿、销籍匿名者,皆入九幽锁魂狱。
地图上标注清晰:原址现为教育局档案库房,地下三层,存放的是上世纪末的老生资料。电梯旁有一条废弃维修通道,无监控,无人迹,通风管道直通局长办公室夹层。那张地图由阴蚕丝绣于人皮之上,每逢子时便浮现一行血字:“执笔者未死,账本尚燃。”
他拉高冲锋衣拉链,帽檐压至眉骨,遮住半张脸。右手深插口袋,紧握一张伪造证件——王灵官临走前塞给他的保命符,据说能瞒过凡人双眼。那人一身道袍,足不沾尘,只留下一句谶语:“你若见血字显形,便是将死之兆。”
他没问真假,此刻也无暇思索。
走廊尽头,局长办公室门扉紧闭,无声无息。日光灯管嗡鸣作响,洒下惨白冷光。墙角一盆绿萝,叶片尽数朝北伸展,泥土泛着诡异的紫色。他缓步前行,鞋底贴地,脚步轻如落叶。
门把手冰凉刺骨,一拧即开。
局长端坐桌后,翻阅文件。灰中山装扣得严整,金丝眼镜反着冷光,神情平静如水。墙上悬挂一幅“厚德载物”,墨迹未干,似有余温。茶几上热茶升腾雾气,在空中凝成一张模糊人脸,转瞬消散。
秦明未语,径直走到桌前,将一块黑石置于文件旁。
石头表面布满裂纹,内里一点幽蓝光芒忽明忽暗,宛如心跳。局长目光扫过,两秒后移开,合上文件,抬眼望来。
“纪检委什么时候查起教育系统了?”
声音平稳,毫无波动。
秦明不答。他的视线钉在对方手上——那只手搭在桌面,指甲修剪整齐。可就在刹那间,他捕捉到食指轻微抽搐——不是紧张,而是长期执笔换手后的习惯性动作。
他说:“迎春巷七号最近有人办祭祀。”
局长眼神微闪,快得几乎错觉。
“那地方早拆了。”话出口太快,像是本能反应。
秦明上前半步,膝盖轻碰桌沿。他俯视镜片后的双眼,发现瞳孔边缘浮起一圈淡淡金芒,非人所有。
“那你怎知它已拆除?”
局长喉结微动,仿佛吞咽了某种无形之物。
室内骤然寂静。茶杯水面轻晃,倒影中他的面容扭曲一瞬,化作年轻男子模样,旋即恢复。
秦明低声道:“你抄的根本不是名单,是七条命。她们至今仍在哭。”
局长终于抬头。脸上不见怒意,也不惧怕,唯有一种被剥开伪装的狼狈。他伸手探向笔筒,取出一支钢笔,拔开笔帽,放进嘴里轻轻咬住。
这个动作,秦明记得。十年前值班记录本上,一名科员签名旁绘着一支带牙印的钢笔。
耳中剧痛骤起。黑气已钻入颅内,眼前景象重叠交错——一边是办公室吊顶,一边是地府青铜巨门上的狰狞兽首;一边是现实,一边是轮回殿的审判席。他猛地掐掌心,血痂崩裂,疼痛让他清醒。
他从怀中抽出一张白纸,摊于桌上。纸上空无一字,但他知道,对方看得见。
那是孟婆以忘川汤水映出的画面复刻——生死簿副本封面,漆黑如夜,角落题字“阳间代管·禁启”,下方小字清晰可见:“承运者:东城区教育委员会档案科”。最后一幕,是一名红嫁衣女子,脚边放着褪色布娃娃——正是唐雪童年最爱之物。
局长盯着白纸,指节紧扣笔帽。平日他惯于咬笔,此刻牙齿已在金属上留下深深齿痕。他试图镇定,肩背却绷得僵硬,袖口微卷,露出手腕一道蜿蜒朱砂印,似被封印的契约烙痕。
“我不认识你。”他嗓音低哑,“谁派你来的?”
秦明沉默伫立,目光未移。
局长松开笔帽,伸手按下桌下按钮——报警器,直连保安室。连按数次,灯不亮,铃未响。
他皱眉,再试一次。
依旧无效。
他抬头看向秦明,首次流露慌乱。
“电路坏了。”秦明淡淡道,“修不好。”
局长猛然起身,绕桌欲走,声称要去叫人。秦明未阻,只是将黑石轻轻推向桌边半寸。
石光映墙,虚影浮现:生死簿副本。
脚步戛然而止。
他转身背靠门板,呼吸粗重。墙上影子竟非一人,而是双重交叠——一个是穿中山装的官员,另一个披麻戴高帽,手持竹简,形同阴差。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声音开始颤抖,“什么副本?什么名单?我管的是学生档案,别的事与我无关。”
“七个女孩。”秦明逼近一步,“校服编号一致,毕业时间相同,失踪三日内户籍全销。”他顿了顿,“死亡证明,是你亲笔所签。”
“胡说!”局长拍案而起,“我没有!谁告诉你的?你有证据吗?连一个名字都说不出来!”
秦明不动。
他明白,对方在拖延,在试探底线。
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朝上,露出那四个血字:城隍涉贪。
局长瞳孔骤缩,身形一晃。
他认得这笔迹。十年前,他还只是个小科员,曾于深夜加班时在一册密档角落见过——潦草刚劲,如刀刻斧凿。那份文件后来焚毁,但内容他永生难忘:阴婚配对名单·第一批·七人。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他声音嘶哑。
秦明不答。他将掌心按在桌面,让血字紧贴木纹。体温使干血绽裂,渗出鲜红,顺着纹理蔓延,最终凝聚成一串数字:0713-2049——地下三层某铁柜编号。
局长双目圆睁,脸色惨白。
秦明沉声道:“你知道为何地府十年才追查此事?因有人压案不报。可今年七月,殡仪馆七具棺材自燃,火中传出哭声,三名守夜人当场疯癫。阴差循怨气溯源,找到了你。”
“我不是……”局长喃喃,“我只是听命行事。上面要名单,我就给名单。我不知道她们会被送去配阴婚!我不知道唐雪会被挖出来!”
话一出口,他自己怔住。
他知道,自己说漏了。
秦明立刻逼问:“你说谁?”
局长闭嘴,唇线紧抿,眼神乱扫寻路,却发现门无法开启。
秦明再进一步。
“唐雪。”他重复,“你说出了她的名字。”
局长喘息急促,额头冒汗。他想否认,可言语已出,无可挽回。只能死死盯住秦明,揣测他究竟掌握多少真相。
秦明脑中突刺剧痛。守契人的记忆碎片汹涌而至——祠堂烈焰、青铜册页、七具棺椁……他闭眼,再睁,眼中已有血丝。
“你抄录生死簿时。”他冷冷开口,“可曾听见她们哭泣?”
局长不语。眼角却不可控地抽搐了一下。
秦明拾起定魂石。蓝光骤盛,照亮整张脸。皮肤之下似有异物游走,脸颊鼓胀又塌陷,仿佛躯壳内藏着另一个灵魂。
“她们没死。”秦明声音低沉如渊,“你还活着,她们便不得投胎。”
局长忽然笑了。短促,冰冷。
“你以为你是纠察官?能管天管地,还能管得了整个系统?”他压低嗓音,“你知道多少人靠这条链子活命吗?殡仪馆、火葬场、民政局、医院……少了这一环,多少人失业?多少家庭破产?”
秦明凝视着他。
“所以你就把活人当死人卖?”
“她们早就‘社会性死亡’了!”局长咆哮而出,“贫困生、单亲家庭、没人管的留守儿童!她们死了没人查,户口销了没人问!我只是……让资源合理利用!”
话落,万籁俱寂。
秦明静立不动。他想起唐雪的灵魂——想起她掌心残留的农药灼痕,那是母亲服毒时沾上的;想起她说话时绞着衣角的模样,声音轻如尘埃。她并非车祸身亡,而是被灌药迷晕,埋入他人坟墓,成为富户亡子的“冥婚妻子”。
合理利用。
他喉咙发堵,不是疲惫,是愤怒。
他举起定魂石,重重拍在桌上。
闷响炸开,蓝光四溢,室内瞬间染成青色。墙上“厚德载物”裂开缝隙,墨汁如血流淌,汇聚成四字:天网难逃。
局长瞪大双眼,踉跄后退,撞上门板。
秦明踏前一步,声音自地底传来:
“下一个被利用的,会是你儿子吗?”
局长猛然抬头,面色惨白如纸。
嘴唇颤抖,却发不出声。
秦明望着他。右耳黑气已攀至面颊,皮下可见黑色经络游走。他知道,时间不多了。守契人的契约正在反噬,若天亮前未能归还定魂石,他也将成为孤魂野鬼。
但他不能退。
他伸手取过桌上钢笔,拔去笔帽,蘸了掌心血,在白纸上写下三个字:
迎春巷。
笔尖划纸,沙声轻响。
整栋楼微微震颤。地下三层传来金属摩擦之声,宛如一扇尘封多年的铁门,正缓缓开启。
局长死死盯着那三字,全身发抖。地上影子剧烈扭动,麻衣身影愈发清晰,口唇开合,似在诵念古老誓词。
窗外,云遮月,风穿楼宇,呜咽如泣。
那张写着“迎春巷”的纸,正悄然渗出血丝,缓缓勾勒出第七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