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诩走后,谢虎独自在帐中枯坐良久。跳跃的烛火将他投在帐壁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一如他此刻纷乱的心绪。贾诩的计策,与他送张飞入曹营的决策,本质上异曲同工,皆是精准拿捏人性弱点,以情义为饵,以性命为注,谋求那最大限度的利益。思及此,一股混合着掌控感的快意与冰冷的寒意同时涌上心头。他仿佛站在云端,俯瞰天下棋局,举手投足间便能搅动风云。这种滋味,令人沉醉,也令人隐隐不安。
然而,这份源于权谋的快意,如同薄冰般脆弱,轻易便被后帐隐约传来的、压抑着的啜泣与叹息击碎。那声音细微,却像一根根无形的针,刺破帐幕,扎进他的耳膜,直抵心间。他烦躁地起身,踱至帐门前,猛地掀开一道缝隙。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映照着寂静的山寨,也映照出他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迷茫。他望着那轮孤悬的明月,又一次对自己所坚持的“道”,产生了动摇。
他所追求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天下?是一个如他与萧如玥初识时所畅想的那般,百姓安居乐业,海内升平的清平世界?还是一个,必须以身边人的鲜血和泪水浇灌,最终只回响着他一个人意志的“谢氏王朝”?若连最亲近之人都要用尽心机去驾驭,甚至不惜将其置于险地,那么即便将来坐拥万里江山,夜深人静之时,面对那无边的孤寂,手中的权力又能否温暖一颗逐渐冰冷的心?
萧如玥那决绝而冰冷的眼神,林晓玉梨花带雨、满是忧惧的脸庞,沈斓曦那欲言又止、化作一声无声叹息的复杂神情,交替在他脑海中浮现。她们的不解与失望,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他此刻行事为人的另一面。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正走在一条偏离初衷的路上。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张飞已奉命出发,离间鞠义的信使也已选好。棋局已然展开,落子铮铮有声,他如同骑上了猛虎,只能紧握缰绳,向前狂奔,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亦不能轻易言退。这乱世的洪流,推着他不得不做出一个又一个冷酷的抉择。
次日黎明,一封由谢虎亲笔书写,措辞谨慎却暗藏机锋,并用火漆严密封好的密信,被一名精干的心腹死士贴身藏好,悄然带离了梁山泊,向着河北袁绍的势力范围,疾驰而去。
表面看来,梁山泊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操练、巡哨,一切如常。但在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早已汹涌。一场由谢虎亲手播下种子,经贾诩灌溉催化的风暴,正在无人窥见的角落悄然酝酿,其影响,或将远超所有人的预料。
萧如玥回到自己清雅的院落,并未立刻点燃灯烛。她在黑暗中静立片刻,任由窗外朦胧的月光勾勒出屋内家具的轮廓,也勾勒出她内心清晰的去意。最终,她轻叹一声,点亮油灯,开始默然收拾行装。
她的动作从容不迫,甚至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将谢虎昔日赠予的珠宝首饰、珍玩古物,一件件取出,用柔软的绸布悉心包裹,再放入匣中封存。这些曾代表过情意与欣赏的物品,此刻在她手中,却仿佛失去了所有温度,只余下冰冷的质感。她只将几件素净的换洗衣物,以及那几卷早已摩挲得边角起毛、却承载着她理想与信念的书简,仔细地打入一个不大的包袱中。整个过程,她的表情始终平静如水,但那眼底深藏的决绝,却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加坚定,仿佛要在离去前,彻底抹去自己在这片水泊梁山存在过的所有印记。
就在她将那个象征着离别与新征程的包袱系紧之时,房门被轻轻推开。来人正是林晓玉。她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眼圈红肿未消,显然是回去后又独自垂泪许久,此刻强撑着前来。她倚在门框边,目光触及桌上那个已然收拾妥当的包袱时,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眸中瞬间再度盈满了摇摇欲坠的水光。
“如玥姐姐……”林晓玉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快步走进来,一把抓住萧如玥微凉的手,那冰冷的触感让她心头猛地一揪,“你……你这是真要离开我们了吗?”
萧如玥抬眸,对上林晓玉那双写满了忧惧、不舍与依赖的眸子,心中那层自以为坚固的冰壳,似乎被这炽热的情感灼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但她素来心志坚定,既已决定,便不易更改,只是放缓了声音,语气却依旧平淡而疏离:“晓玉,此地……已非我理想栖身之所。道既不同,勉强留下,于他于我,皆是负累。不如归去,各自安好。”
“不!如玥姐姐,你不能走!”林晓玉闻言,泪水终于决堤,她紧紧攥着萧如玥的手,仿佛一松开,对方便会化作青烟消失不见,“我知道,你是气虎哥哥对二哥翼德将军用计太过狠绝,不顾念兄弟生死。我……我心中何尝不惧?何尝不痛?可是,姐姐你想过没有,你若就此一走,这后帐之中,还有谁能像你这般看清局势,在他行差踏错、一心只问利害之时,给他一剂清醒的良药?还有谁能让他记得,这世间除了冰冷的算计与权谋,尚有温暖的情义与人心?”
她急促地喘息了几下,努力平复着激动的情绪,用绢帕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继续急切地劝说道:“虎哥哥他……他以前真的不是这般模样的。你还记得吗?他从前虽也有雄心,待人却真诚宽厚。可自从经历了石磊那桩刺杀事件和梁山摸底后,他……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与贾诩先生愈发亲近,言谈举止,谋划算计,都透着一种……一种让人心寒的戾气与绝情。计策越来越奇险,手段也越来越……酷烈。像足了贾诩先生那般算无遗策,却也……毒入骨髓。”
林晓玉的话语,如同沉重的鼓点,一声声敲在萧如玥的心上。她何尝没有察觉到谢虎这种令人心惊的蜕变?贾诩的到来,如同在谢虎原本虽野心勃勃却不失赤子之心的心田里,埋下了一颗名为“绝对权谋”的种子。而石磊的背叛、二十多万人的离心离德,则如同突如其来的暴雨雷霆,劈开了土壤,使得这颗种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滋生蔓延,贪婪地汲取着名为“不安”与“掌控欲”的养分,逐渐侵蚀、扭曲着他原本的心性。他那“坐山观虎斗”的冷漠,“借刀杀人”的狠辣,与贾诩那“驱虎吞狼”、“令其自乱”的谋划,在本质上何其相似!谢虎正不知不觉地,将贾诩那套为达目的可以牺牲一切、将人也视为工具的“毒士”哲学,奉为圭臬,并娴熟运用于掌军理政之中。
萧如玥仿佛能清晰地“看”到,谢虎正亲手将贾诩递来的“毒刃”反复淬火、打磨,使其愈发锋锐阴寒,然后毫不犹豫地挥向敌人。然而,那刀刃之上反射出的冰冷光芒,却也清晰地映照出他自身日渐坚硬、失去温度的心肠,以及身边之人——如张飞,如她们——那惊惧、受伤与失望的眼神。他正在将自己也锤炼成那样一柄只为终极目标、罔顾过程的利器。
就在这时,林晓玉那句带着哭腔的“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像一把钥匙,猝然开启了萧如玥记忆深处某个被尘埃覆盖的角落。她猛然想起,年少时节,与谢虎一同在山中学艺的光景。那时的谢虎,眉宇间洒满阳光,舞剑时招式虽凌厉,却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赤诚与热烈,笑起来时,仿佛能驱散山间所有的迷雾与阴霾。可就在某个星河低垂的夜晚,两人刚练完剑,并排坐在山巅巨石上休息,他望着山下远处那零星闪烁、如同萤火般的万家灯火,曾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带着一丝迷茫与脆弱的口吻,低声呢喃过一句:“如玥,你说,若是有一天……我拥有了足够强大的力量,强大到足以掌控一切,是不是……就再也不用害怕失去了?”那时,山风拂过,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瞬间便被吹散在夜色里。她当时只以为是少年人练功疲惫后一时的感伤,或是志向远大自然生出的忧思,并未深究。此刻,结合他如今的言行,她才豁然惊觉,那份深植于他心底、源于未知过往的“不安全感”,早已是一颗潜藏的种子。石磊的刺杀、二十多万人的背叛,不过是骤然劈开保护层、让种子暴露出来的惊雷,而贾诩的到来,及其所代表的那种绝对掌控、算尽人心的行事法则,则成了催生这颗种子急速畸形成长、最终缠绕住他心智的剧毒养料。他误以为,只有将一切(包括人心)都牢牢掌控在手中,才能填补那份深不见底的不安与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