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从门缝里涌出来的，像从骨头里渗出的黄。
我站在原地，相机还贴在胸口，风衣边缘已经卷曲发黑。陈砚的手指仍扣着我的脚踝，力道比刚才轻了，但没松开。他的呼吸断断续续，鼻腔里的黑线不再滴落，可耳道深处那股玫瑰味的液体还在缓缓滑动，在脸颊上留下湿痕。
我没有回头。
只是抬起左手，把相机模式转到延时录像，镜头对准前方那道裂开的门。屏幕亮起的瞬间，我听见墙体深处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某个老旧的阀门被推开。
“我们得走。”我说。
他没应声，手指却慢慢松开了。
我弯腰扶他起来，他的身体僵硬得像一段冷却中的金属。我将他的手臂搭上我的肩，拖着他往前迈步。一步，两步。门板的裂缝越扩越大，边缘焦脆，轻轻一碰就簌簌掉落灰烬。穿过那一刻，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不是火焰的灼热，而是焚烧后残留的余温，带着骨灰特有的干涩气味。
通道是斜向下的，水泥台阶早已塌陷，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光滑的弧形结构，像是从地下生长出的管道。墙壁不再是血肉，而是泛着青灰光泽的陶瓷质地，上面刻满细密纹路，和焚化炉控制面板上的符号一模一样。
我知道这条路。
二十年前，母亲带我去火葬场看最后一眼父亲的骨灰时，走过的就是这条密道。那时我还小，只记得炉口喷出的白烟里，有东西一闪而过，像一枚发卡。
“三分钟。”我低声说。
陈砚靠在我身上，头微微晃动，像是在点头。
我每隔一百八十秒就按下闪光键，强光炸开的一瞬，他全身肌肉都会抽搐一下，瞳孔剧烈收缩。珠光在他眼底退散又凝聚，像潮水反复拍打礁石。有两次他张嘴想说话，声音却被堵在喉咙里，变成低哑的呜咽。
“撑住。”我说，“再撑十分钟。”
他没回应，但我感觉到他的手指在我手臂上划了一下——一道短横线。
是摩斯码。**A**。
*知道*。
通道尽头是一扇铁门，锈迹斑斑，中央嵌着一块玻璃视窗。透过它能看到一间狭长房间，正中央立着一座老式焚化炉，炉口半开，内壁泛着暗红，仿佛仍在运作。炉旁的地面上摆着七块碎骨，都是从西墙抠下来的，我用胶片盒装着一路带过来的。
我把陈砚靠在墙边，从风衣内袋取出那枚珍珠发卡。
它很冷。
不像金属，也不像塑料，倒像是刚从冰层里挖出来的某种生物残骸。我捏着它的时候，指尖传来轻微震动，接着，一个声音直接钻进脑子里：
“你是我最完整的女儿。”
我没抖，也没迟疑。
我把发卡放在地上，用鞋尖轻轻一拨，让它滚到离陈砚最远的地方。
然后打开相机，设定延时拍摄，固定在炉前三米处的支架上。镜头对准焚化炉、对准我自己、也对准那七块墙骨。我知道这段影像不会被删除，也不会被篡改——只要它还在运转，就会记录下真实。
我蹲下身，在控制面板前伸出手。面板已经老化，按钮模糊不清。我咬破右手食指，将血涂在表面，按照记忆中的位置画出七个点，连成星形。
系统反应比我想象中快。
面板亮起幽绿光，一行字浮现：**确认身份？Y\/N**
我没有选。
而是用沾血的手指，直接按下了启动键。
焚化炉发出低沉轰鸣，炉膛温度迅速攀升。内壁的红光由暗转亮，空气开始扭曲。我抓起第一块墙骨，扔了进去。
没有爆炸，没有尖叫。
只有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谁在炉底轻轻呼出一口气。
第二块投入时，炉口飘出一缕烟，形状像个小女孩的侧脸。她闭着眼，嘴角微动，却没有声音。
第三块、第四块……每一块落下，炉内温度就升高一度。我的风衣袖口开始冒烟，皮肤感到刺痛，但我没停。
直到第六块落地，整个房间突然安静下来。
陈砚靠在墙边，头歪向一侧，嘴唇微微张开。我快步走过去，探他鼻息——还有气，但极弱。他的银链断裂处忽然闪了一下，像是内部电路最后一次通电。
我回到炉前，拿起最后一块墙骨。
这一次，我没有立刻投进去。
而是低头看着它，看着上面那些细小的裂痕，像童年照片被反复折叠又展开留下的折印。
“你们曾是孩子，”我说，“不是容器。”
骨块落入火焰。
炉膛深处传来第一声哭喊。
不是凄厉，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纯粹的、被遗弃般的哀鸣。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七道声音叠加在一起，形成共振，震得地面微微颤动。
我转身走向那枚珍珠发卡。
它还在震动，频率越来越急，像是在求救。
我把它捡起来，握在掌心，感受到那种冰冷的生命感在脉搏间跳动。然后，我走到炉口前，摊开手。
“我不是你的女儿。”我说。
火焰映在我眼里，烧得通红。
“我是林镜心。”
话音落下的刹那，七道哭声戛然而止。
炉火猛地暴涨，冲破穹顶，将整个空间照得如同白昼。火光中，一个身影缓缓浮现——酒红色丝绒裙，发间别着同款珍珠发卡，面容温柔，嘴角含笑。
她看着我，眼神像母亲看着归家的孩子。
“母体永生。”她说。
火焰吞噬了她的轮廓，却没有熄灭。
我站在原地，双手空垂，相机屏幕因高温自动黑屏，但我仍紧紧握着机身。风衣边缘已经碳化，一碰就碎成灰屑。远处，陈砚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手指蜷缩，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炉火未熄。
光还在蔓延。
我的影子投在墙上，分裂成七个不同的姿态——蹲伏的、奔跑的、哭泣的、沉默的、举着相机的、张开双臂的、还有一个，正缓缓抬起手，指向火焰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