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峰看了一眼时间,又瞥了一眼脸色依旧难看的田恪行,笑着婉拒道:“张书记的好意心领了。茶留着下次再喝,我还得赶去马沟乡,时间有点紧,就不多打扰了。”
他说着,就准备转身上车。手搭上车门把手时,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田恪行,语气显得格外的“真诚”和“关心”。
“对了,老田,嫂子的工作有没有调动?两口子长期两地分居可不是个事儿,对家庭不好,你得要引起重视哦!”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精准地劈在田恪行最敏感、最耻辱的神经上!他脑子里瞬间嗡的一声,眼前几乎发黑,那张因疲惫和怒气本就涨红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他仿佛又看到了妻子深夜归来时那闪烁的眼神。
陈峰这王八蛋,哪是关心,分明是往他心窝子里捅刀子还撒盐!
田恪行只觉得喉头一甜,一股腥气上涌,差点当场喷出一口老血。他死死咬着后槽牙,拳头在身侧攥得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几乎要杀人的目光死死瞪着陈峰。
陈峰仿佛没看到他吃人般的目光,满意地笑了笑,拉开车门:“张书记,田镇长,你们忙,我先走了,保重!”
坦克300引擎轰鸣,利落地倒车,驶出了灌口镇政府大院。
院子里,留下脸色铁青、浑身微微发抖的田恪行,和一脸若有所思的张德海。
张德海看着陈峰车子消失的方向,沉吟了片刻,转过头,带着几分探究看向依旧在运气强行平复心中怒火的田恪行,低声问道:“老田,你......和陈镇长之前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田恪行猛地回过神,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翻腾的气血。他侧过脸,避开了张德海的目光,声音有些沙哑和生硬:“张书记,没什么过节,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阴沉而警惕,提醒道:“张书记,这小子向来是‘多拿多占’,手黑心更黑!您可别忘了抗旱灾时,县里那批柴油抽水机,他是怎么连抢带骗弄到河湾去的!现在咱们灌口和河湾都遭了灾,上级的救灾和重建资源就那么多,接下来分配的时候,咱们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一定要小心提防这小子!可不能再让他把本该属于我们灌口的份额也给撬走了!”
田恪行的话,像一颗种子,落入了张德海的心田。张德海回想起抗旱时陈峰的手段,再结合刚才那看似热情却暗藏机锋的交谈,眉头微微皱起,心中对陈峰那份基于“救命电话”的感激之情,不由得掺入了一丝警惕和防备。他缓缓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但眼神已然不同。
陈峰自然不知道他走后灌口镇两位主官对他的议论和防备。他驾车驶离灌口镇,朝着灾情更重、景象更为惨烈的马沟乡方向加速驶去。
车后,那辆泥迹斑斑的摩托车,如同一个幽灵,依旧远远的跟在后面。
陈峰驾车驶离灌口镇,越是接近马沟乡地界,空气中的凝重感便愈发浓重。如果说灌口镇的灾情是沉重的创伤,那么马沟乡展现出的,则是一片近乎被抹平的绝望。
车窗外的景象触目惊心。原本应是金黄的农田,此刻覆盖着厚厚的、灰褐色的淤泥。正值玉米收割时节,成片的玉米秆被齐根冲倒,七歪八斜地陷在泥泞中。那些本该颗粒饱满的玉米棒子,有的被彻底淹没,有的半露在外,已经发黑腐烂,散发出难以言喻的酸腐气息。偶尔能看到几个农民呆呆地站在田边,望着这片绝收的玉米地,眼神空洞得让人心碎。
车子缓缓前行,一条裹满泥浆的河道横亘眼前,浑浊的河水正奔腾而下。河岸边矗立着一块近两米高的斑驳石碑。石碑被泥浆覆盖大半,但仍可辨认出“马家沟古渠”五个苍劲的古字。
村庄的景象更为惨烈。许多砖瓦房的墙壁上,清晰留着高达两三米的水位线,仿佛一道狰狞的伤疤。坍塌的房屋四周,一堆堆被洪水泡得发胀的家具、衣物以及生活器具的碎片夹杂在泥浆中,随处可见。树木被连根拔起,或被冲刷得东倒西歪,枝丫上挂满了塑料袋和破布条。
几乎每一户尚且立着的房屋门前,都悬挂着刺目的白色挽幡。悲戚声仍在起伏,每一声都重重地砸在劫后余生的人们心上。许多村民目光呆滞地坐在废墟上,或机械地、徒劳地清理着厚厚的淤泥,脸上看不到活下来的庆幸,只有麻木的悲痛和茫然。空气中的淤泥腥气和若有若无的死亡气息混合在一起的怪味,令人窒息。
救援工作已转入新阶段。挖掘机、装载机在主要道路上轰鸣作业,清运车来回穿梭。志愿者们分成小队,帮助村民清理房屋、分发物资。防疫人员背着喷雾器,在每一个角落进行消杀。但面对如此大范围的受灾区域,这些努力依然显得力不从心。
陈峰的心情愈发沉重,他小心地驾车避让着路上的工程机械和人群。驶入马沟乡政府所在的主街,这里的清理工作进展较快,但依然满目疮痍。乡政府院子里的临时指挥中心更加忙碌,各种物资堆积如山,工作人员行色匆匆。
他一眼就看到了院子角落里的杜景鸣。
一周的煎熬让杜景鸣看起来苍老了十岁,脸色灰暗,眼窝深陷,胡子拉碴,正蹲在砖头搭成的‘餐桌’旁机械地往嘴里扒着盒饭。县政府办主任文琴站在一旁,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满脸疲惫,正低声汇报着工作。马沟乡的党委书记马远见和乡长刘和平也在一旁,两人蓬头垢面,端着盒饭却食不下咽。
此时已是下午临近三点,一众党政干部才开始用午餐。
陈峰停好车,快步走过去。杜景鸣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是陈峰,眼中闪过复杂神色。他费力地咽下口中的饭,站起身,嗓音沙哑得厉害:“来了......吃没有?文主任,给陈镇长拿份饭。”
文琴朝陈峰点点头,正要转身去取盒饭。
陈峰开口道:“吃过了,别管我!”
文琴向陈峰递来一瓶矿泉水,随即介绍了马远见和刘和平,陈峰一一打招呼后,站在一旁,心情沉重地看着他们。
杜景鸣知道陈峰找他有要事,埋头几口扒拉完盒中的饭菜,随即拿起矿泉水喝了一大口,顺了顺嘴中的饭菜,起身说:“陪我出去走走!”
陈峰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乡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