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从平儿处出来,怀里揣着那句“我自会寻个机会帮你圆一句”,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刚松了半分。可这口气还没喘匀,一走到靠近园子的夹道,眼前的景象就让那半点侥幸瞬间烟消云散。
夕阳把老槐树的影子拉扯得变形,歪歪斜斜地趴在青砖地上,像一张无声收紧的网。
这条夹道,往日里是下人们偷闲嚼舌根的热闹去处。婆子媳妇们凑在墙根,边做针线边扯闲篇,笑声骂声能传出二里地。可今儿个,邪性了。
人还是那些人,三五个聚着,可个个都像被掐住了脖子。脑袋凑得极近,声音压得只剩气音,嘴唇嚅动着,眼神却像受惊的兔子,滴溜溜乱转。看见马伯庸过来,那窸窣的低语戛然而止,几道黏腻审视的目光齐刷刷钉在他身上,直到他走过去了,才感觉那视线不情愿地挪开,阴沟流水般的嘀咕声才重新响起。
不对劲。马伯庸心口发紧。这已不是寻常的紧张,而是瘟疫般蔓延的恐惧,无声,却足以让每个人面目全非。
前面月亮门洞传来压着嗓门的呵斥。
“叫你安分!只当耳旁风?园子里的是非,也是你能沾的?”
马伯庸脚步一滞,隐在门洞阴影里看去。管花草的钱管事正指着一个小厮的鼻子骂。那是栓子,机灵勤快的小子,跟二姑娘房里的司棋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以前还托他给司棋捎过两回不起眼的小玩意。
此刻栓子脸胀成猪肝色,头几乎埋进胸口,肩膀缩着,一声不敢吭。
钱管事唾沫星子飞溅:“从今儿起,滚前院待着!再敢往后头溜达,仔细你的皮!滚!”
栓子如蒙大赦,连连躬身,逃也似的跑了。钱管事冲他背影啐一口,低声骂:“不开眼的东西!”一抬头看见阴影里的马伯庸,脸上瞬间堆起僵硬的笑,“马管事,您这是……”
马伯庸脸上挂起那副惯常的温和疏离,走出来:“随便走走。钱管事教训下人?”
“唉,没法子,”钱管事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股心照不宣的隐秘,“这光景,可得把底下这些猴崽子看紧了!一个行差踏错,带累大伙儿!您说是吧?”
马伯庸点头:“谨慎些好。”
他欲走,钱管事却像忍不住,又像卖好,低声道:“您还不知道吧?听说……太太发了大火,连二奶奶都……唉,变天喽!”说完,不等回应,拱拱手匆匆走了。
马伯庸看着他背影,心里那点凉意凝成了冰。**“敲打”和“切割”,已经开始了。** 栓子只是开端。往日那些或明或暗的牵连,都成了催命符。主子未动,底下这些管事已像闻到血的鬣狗,忙不迭地撕扯清理,撇清自身。
快到管事房时,厨房帮工老黄迎面走来。这老实人平日总憨厚笑笑,偶尔得了新鲜瓜果还会给他留点。此刻却一脸惶惶,看见他像抓住救命稻草,几步凑近。
“马管事,”老黄声音发颤,“您……您听说了吗?园子里……是不是出大事了?”
马伯庸心里叹气,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与一丝被冒犯的不悦:“老黄,这话从何说起?上头主子们的事,我们下人哪里知道?做好本分才是正经。”
老黄被噎住,张张嘴,看着他“莫谈闲事”的表情,终究没再问,眼神恐慌更甚,讷讷道:“是,是……您说的是……”低着头匆匆走了。
回到小屋,反手关门,隔绝了外面那片令人窒息的压抑。马伯庸背靠门板,缓缓滑坐在地,砖地的凉意透过衣衫刺进来。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八个字,烧红的烙铁般烫在心尖。栓子只因可能的情愫便被当众羞辱,勒令切割。他自己呢?办过平儿的差,得过琏二爷的“看重”,凤姐儿的“赏识”……往日或许的依仗,此刻都成了悬顶的利剑。
老黄那惶恐的眼神在他眼前晃。连这等最底层、最不沾是非的人都嗅到了灭顶之灾,这恐惧已无孔不入。
小人物……
马伯庸无声地咧咧嘴,露了个比哭难看的笑。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眼里,他们这些下人,与园里的花草、库房的瓶罐有何区别?喜时夸句“懂事”,厌时随手折断、打碎,眼都不会眨。
晴雯那般标致伶俐,说撵就撵。栓子那般机灵勤快,说骂就骂得像条狗。他马伯庸呢?一个无根无基、凭小心运气爬上来外来户,在这将至的风暴里,能比他们好到哪去?
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那硬石块硌着皮肉。鬼市的秘密,此刻只觉加倍沉重。怀揣这天大隐秘,却身处这随时碾碎人的境地。
他猛地起身,走到窗边。外头天已墨黑,各院陆续点灯。那灯火非但未能驱散黑暗,反将惶惶不安映照得更分明。提灯笼快步走过的身影,都低着头,步履匆匆,像飘忽的鬼影。
不能再等了。
平儿的警告在耳边回响。这府邸,已成雷区,下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他必须更快,更决绝。
转身回屋,点亮油灯。他没再动那些翻查过无数遍的箱笼,而是走到墙角,蹲下身,指节叩击地砖,仔细辨听。片刻,他取下发簪,插入砖缝,小心翼翼撬开两块看似无异的青砖。底下是个阴湿的小土坑。
他将怀中用油布反复包裹、以防潮的银票与纸条取出,再次确认包裹得严丝合缝,这才轻轻放入坑中。覆上砖,撒上浮土,用脚踏实。
这只是权宜之计,他心道,必须在它们受潮或再次面临更严酷的搜查之前,让它们派上用场,或者找到一个更稳妥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他吹熄灯,和衣倒在床上。
屋里墨黑,外头那不寻常的死寂,此刻格外刺耳。没有笑语,没有慵懒梆子声,连夏夜虫鸣都稀落。
他知道,这不是宁静,是风暴前空气被抽干的窒息。
明日,必是天翻地覆。
他闭上眼,在心里一遍遍默念那九个字,如同念诵保命的符咒:
“不知情,不参与,不评论。”
他必须成为这贾府里最不起眼的石头,无知无觉,任凭风吹雨打也不发一声。或许唯有如此,才能在将至的滔天巨浪里,挣得一线生机。
夜,冗长。等待黎明的过程,远比黑夜更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