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亲过后,贾府上下连着几日都提不起劲。
对于马伯庸而言,这三日却是极难熬的克制。那夜破釜沉舟的决绝仍在胸腔里灼烧,但他强迫自己沉住气。越是紧要关头,越不能行差踏错。
他像一头潜伏的狼,一边按部就班地料理着省亲的首尾,不露任何破绽;一边用比以往更锐利的目光,审视着这座府邸盛宴之后的真实气色——他需要找到一个起点,一个能让他那孤注一掷的逃离计划真正启动的契机。
下人们个个眼圈发青,脚步发飘,搬抬东西都慢了几拍。可闲话时,不少人脸上又透着一股压不住的兴奋,尤其是那些得了赏赐或是在人前露过脸的。
“啧啧,你是没瞧见,娘娘那气度,那排场……”
“那戏班子,唱得真是……宫里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听说光是赏下来的银锞子,就这个数!”有人神秘地伸出几根手指,引来一片羡慕的啧啧声。
那点子虚荣,像层浮灰,勉强盖住了底下的疲沓。连凤姐儿这几日也难得没怎么苛责下人,只是她眉宇间的倦色浓得化不开,偶尔翻看账本时,眼神会倏地一沉。
马伯庸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默不作声。他只按部就班地料理手头的首尾,将灯火、器皿的账目理清,交割妥当。
这日,他需去内账房核对一批省亲采买杂项的最终数目,以便归档。白媳妇见了他,难得没推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懒懒指着一叠账册:“马管事,那边是省亲采买的零碎账,二奶奶催着要理清楚,您自个儿核对吧,我这儿实在转不开了。”
马伯庸道了谢,拿起那叠账册在角落坐下。他本只想核对自己经手的部分,目光扫过那密密麻麻的条目时,却不由自主地被钉住了。
账上记的,尽是省亲期间那些不起眼的“零碎”:增雇短工的人工钱、各处点缀的鲜花、给戏班子的额外打赏、夜值人员的宵夜点心、备着的应急药材……林林总总。
他下意识取过算盘,指尖习惯性地拨弄起冰凉的算珠。噼啪声中,一行行数字累积,他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
单单是这些他平日未必瞧得上眼的“杂项”,汇总起来,竟是一笔令他头皮发麻的巨款。这还远不是省亲的全部——修建别院、购置古玩、定制御用器物、打点宫人的重礼……那些真正的大头,根本不在这些日常流水账上。
他仿佛能听见,白花花的银子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正从贾府这看似深不见底的银库里,汹涌泄出。换来的,不过是那几个时辰的……
“虚热闹”。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三个字,像根细冰刺,扎进他心里。
紧接着,更多模糊又清晰的词句,夹杂着一些破碎的景象,不受控制地在他脑中翻腾起来——
……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是谁带着喜色又难掩忧虑的低语?)
……外面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一种冷静到残酷的洞察。)
……虚热闹……(反复回荡,带着尖利的嘲讽。)
……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
……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些词句与景象拧成一股冰冷的洪流,将他彻底淹没。先前所有的不安、观察与推断,在这一刻被这些来自记忆深处的警示印证、加固,成了无可辩驳、迫在眉睫的绝境。
他握着算盘的手微微发抖,指尖冰凉。账册上那些墨字,此刻看来,竟像一张张索命的符咒。他曾沾过的贾府富贵,摸过的珍玩,甚至此刻吸入的这口气,仿佛都烙上了未来某日索偿的印记。
留在这里,就是等着给这艘注定沉没的破船陪葬!
这认知如此清晰,冰冷刺骨,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绝望,也猛地催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
必须离开!
立刻!马上!
这不再是一个需要权衡的计划,而成了一种求生的本能,一种挣脱绞索的疯狂渴望。之前所有的犹豫、谨慎,对外部世界的畏惧,在这具体而微的生存危机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
他“啪”地一声合上账册,响动惊动了边上打盹的白媳妇。
就在这心神俱震的刹那,一个冰冷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如此巨大的财务窟窿,府中未来必然会加紧对各项物资和账目的盘查。
他床下那点私房钱尚可隐藏,但那枚来历不明的印章,一旦在未来的某次清查中被发现,他根本无从解释!这枚关乎出路的印章,本身就成了一个巨大的风险。他必须更快地弄清它的来历,或者,尽快为它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去处。
“马管事,对完了?”白媳妇揉着眼问。
马伯庸强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挤出一丝符合当下氛围的疲惫:“大致对了,数目无误。辛苦白嫂子,我先走一步。”
他起身,尽量稳住步子,走出账房。
外面日头正好,明晃晃地照在朱栏玉砌上,一片平和。下人们依旧在忙碌,偶尔还能听到关于省亲盛况的低语。
可马伯庸只觉得浑身发冷,那阳光照在身上,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他抬起头,望着贾府这片湛蓝的天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到,这片天穹之下,是一个行将崩塌的天地。
他要做的,就是在这天地彻底倾覆之前,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