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蓝皮账簿在马伯庸桌上搁了一整天。他碰都不敢碰,光是看着,心里就一阵阵发紧。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凤姐儿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账簿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名字和利率,轮番在眼前打转。恐惧揪着心口,让他坐立难安。
拒绝?他苦笑着摇头,把这念头彻底抛开。在贾府这地方,被凤姐儿点名办事,是福是祸根本由不得你选。接了,可能是火坑;不接,立马就是绝路。
他没得选。
第二天,他几乎是抱着赴死的心,重新坐到桌前。窗外天色灰蒙蒙的,他深吸几口气,才用微微发颤的手翻开账簿。
这一次,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名字背后的故事,只把它们当成冰冷的符号。目光死死盯住数字、日期和杂乱的记录。
不能问,不能打听,只做分内的事——整理核对。他反复告诉自己,像是在念护身咒。
但光是机械地抄写吗?马伯庸知道,若是照猫画虎,出事时他就是现成的替罪羊。凤姐儿轻易就能把所有事推到他这个经手人头上。
他得做点什么,不是为了帮凤姐儿,而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他开始动笔。找出一叠新纸,决定重新做一本清清楚楚的账册。
他的方法极其,甚至规矩到刻板:
他定下固定格式:日期、借款人、借款金额、约定利率、抵押物、应还日期、经手人。每一笔都按这个规矩来,分毫不差。金额既要写大写又要写小写,利率明明白白写成月利x分,抵押物也要详细写明成色种类。
字迹写得工工整整,确保谁看了都不会弄错。数字写得尤其清楚,每个都不会写成,每个都不会混成。
在那些特别不合情理的地方——月利五分以上,或是抵押物明显不值钱的,他都悄悄留了点痕迹。不是批注,那太扎眼,而是行距略宽一丝,或是墨迹稍重一点。这些细微差别,外人看了只当是书写时的出入,但若真有懂行的细查,或许能看出些不寻常。
这就像在设一个精致的套。表面上看,他把一团乱麻理得清清楚楚,任谁都要夸一句。可内里,这份清楚本身就是证据,记着每一笔肮脏交易的底细。他用绝对的,衬出这生意本身的不规矩。
每写下一行字,他心里都沉甸甸的。
写到月利三分,眼前就浮现老妇人颤巍巍交出血汗钱的模样。
写到抵押幼子长命锁,胃里就一阵翻腾。
写到利滚利,耳边仿佛响起绝望的哭声。
手心一直湿冷,额头不时冒汗。他不断安慰自己:我只是个记账的,我没放贷,没逼债,只是为了活命...
可这安慰苍白无力。他知道,从接过账簿那刻起,他就已经不干净了。他的笔在给这些吃人的勾当打掩护,他是帮凶,哪怕是被迫的。
有次写到一个熟悉的下人名字,手一抖,墨点滴在纸上。他看着那团污迹发愣,觉得那就像自己心上的一块脏,怎么也擦不掉了。
他只能更用力地握紧笔,更专注地造这个规矩的陷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稍微抵消心里的厌恶和恐惧。
几天下来,他瘦了一圈,眼下发青。外人看来是为二奶奶的差事尽心,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这黑泥潭里,艰难地插下一根可能永远用不上的芦苇杆,指望它能救命。
最后一笔写完,他把新旧两本账簿并排放着。旧的杂乱油腻,透着阴私;新的清晰工整,却寒光闪闪。
他不知道这步棋走得对不对,也不知道这份将来是福是祸。但眼下,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自保之法。
他把新账簿仔细收好,旧账簿放在一边。明天,就要把这烫手山芋交回去了。而他知道,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