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烂摊子,日复一日,像一根根看不见的细刺,密密匝匝地扎在马伯庸的心头,让他坐立难安,寝食难宁。
之前只是隐约感觉的种种积弊,如今赤裸裸地摊开在工地的日光与尘土下,无处遁形:价值不菲的上好木料与不堪用的碎砖烂瓦挤作一团,共同蒙着呛人的灰土,难分彼此;急等着砌墙奠基的青石条,竟深埋在不知名的杂物堆深处,三五个壮汉吭哧吭哧折腾半天才勉强挪动,半日的宝贵工夫就这么白白耗掉;领料全凭各工头一张嘴,说多少便是多少,既无凭据,也无核验,待到月末对账时,鸡同鸭讲,又是一笔算不清、扯不断的糊涂官司,徒增怨怼。
他心里那杆属于现代管事的算盘,拨得噼啪作响,越算越是心惊:这每日来回找料、无效挪动、空等闲耗的人工,加起来得糟蹋多少银钱?那些永远对不上数的物料差额,是真真切切用在了工地各处,还是悄无声息地流进了某些人的私囊?长此以往,这倾注了无数银钱与期望的省亲园子,怕不是要成了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最终拖垮这看似花团锦簇的家族。
他骨子里那份属于另一个时空的职业操守与效率追求,实在见不得这等触目惊心的浪费和混乱,眼睁睁看着效率和银钱一起付诸东流,如同钝刀子割肉。
前几日,那位性子耿直、手艺精湛的胡工头,也曾蹲在墙角吧嗒着旱烟,望着这片令人头疼的乱象,含糊地嘟囔过:“……多少年了,就没个像样的章程,净是瞎耽误工夫,糟践东西……”
可他人微言轻,那点抱怨落在厚重的尘土里,连个微末的响动都没有,便被淹没在工地的喧嚣中。马伯庸心下明白,自己此刻若再只做个冷眼的看客,不单心里这关过不去,那份职业本能煎熬着他;更现实的是,倘若日后真因这管理混乱捅出大纰漏,上面追究下来,自己这个名义上负责此片物料的小管事,头一个便脱不了干系,必定被推出去顶罪。
不能再干等着了。必须做点什么。
可该如何下手?直接跳出来,指着这片混乱说“尔等管理落后,效率低下,需用精益之法、流程再造”?只怕话未说完,立刻就会被视作妖言惑众、不安本分的狂徒,乱棍打出府去都是轻的。他必须想个这时代的人既能听懂、又觉顺理成章、甚至觉得是“老成谋国”的法子,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接受。
夜里,回到那间冰冷彻骨、仅能容身的倒座房,他就着如豆般摇曳的油灯,拿根烧黑的炭条,在废弃账本的背面勾画涂抹。脑子里那些清晰无比的现代管理条框——5S现场管理、物料编码、流程标准化——须得小心翼翼地拆解、转化,换上这里通行的、绝不会引人怀疑的“老话”、“旧例”。
划定功能区域、分类定置堆放?便说成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分门别类,各归其位,方能井井有条”。可以规划东边划出一块专放各类木料,松木、楠木、杉木区分清楚,按规格大小排列;西边一片集中堆放石料,条石、板石、鹅卵石、碎石子界限分明,互不干扰。中间务必留出足够宽阔的车道,方便牛马车辆搬运回转。说辞也是现成的,朴实无华:“免得互相磕碰挤压,糟践了金贵东西,也省得到用的时候像没头苍蝇似的乱翻乱找,白白浪费气力工夫。”
明确标识,可视化管理?这个倒不难直接推行。只需请个略识字的先生,用毛笔在木牌上写明“大号金丝楠木”、“新到澄泥青砖”、“特等汉白玉料”,牢牢插在对应的料堆前。“让认字的、不认字的都一看便知,省了多少口舌问询交接的工夫,也免了错领误拿,闹出张冠李戴的笑话。”
建立简易的出入库台账,实施流程管控?这才是最关键、也是最难推行的一步。绝不能说得太复杂、太新奇,须得牢牢往“账目清楚、免生争执、便于追溯”这最实际、最保守的理由上靠。他反复琢磨推敲,可以弄个最基础的流水记录簿。谁来领料,不能光凭嘴说,得在白纸黑字上记下一笔:某月某日,某工队某人,领用何物,数量几何,计划用作何处。领料人亲自画个押,经手管事也画个押,双方确认,责任分明。
“这不正应了那句流传千古的老话,‘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么?”马伯庸为这套脱胎于现代管理的“改良之术”,终于找到了最稳妥、最不容置疑的依托,“一切只为账目清晰,笔笔有着落,替上头省心省力,也免了咱们底下人跑断腿、磨破嘴,最后还落个不是,互相埋怨。”
他在心里将这几条看似简单、实则蕴含管理精髓的举措,翻来覆去掂量了无数遍,确保每一条都能用最朴实、最“守旧”、最符合当下认知的理由说通,绝不沾染半分惊世骇俗、离经叛道的气息。所有的核心,只围绕两点最朴素、最能打动人的好处:一、省料,减少无谓的损耗与丢失;二、省工,提升做事的效率与顺畅。这都是实打实、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上面管事的、下面干活的,才可能听得入耳,勉强接受。
方略初定,如何递上去,又成了一道难题。他职位低微,若直接越过层层上级,去寻贾蔷或是老爷身边的清客相公献策,那是典型的越级僭越,自寻死路。他须得寻自己的顶头上司——负责这片区域监工调度之一的周瑞家的女婿,那位名叫来旺的年轻管事。
这来旺,仗着岳母周瑞家的体面,在园子里领了份监管的闲差,平日对下属不算刻薄,却也谈不上精明强干,最大的特点是怕麻烦,图省心,不愿多事,但求无功无过。
马伯庸精心挑了个来旺看着心情不错、刚喝完茶显得颇为惬意的午后,瞅准他独自在临时搭建的管事棚里歇息的工夫,赔着万分小心,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恭敬与欲言又止的迟疑,凑上前去。
“旺爷,您歇着呢?”马伯庸声音不高,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
来旺正剔着牙,抬了抬眼皮,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有事?”
“是有点小事……扰您清静了。”马伯庸话说的慢,每个字都像是在舌尖上仔细掂量过,“小的这几日,一直遵从您的吩咐,在咱们这片料场紧紧盯着,不敢松懈。瞧着些……些许不大顺溜、费耗工夫的地方,心里瞎琢磨了个或许能省些力气的笨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他刻意将姿态放到最低,把“改革”说成是“笨主意”,把“提升效率”说成是“省力气”。
“哦?”来旺放下手中的牙签,倒是被勾起了一点兴趣。他也曾因物料领取混乱、偶尔耽误了紧要工期而被上头不轻不重地问过两句,正觉烦心,却无良策。“怎么个不顺法?你且说说看。”
马伯庸于是将亲眼所见的混乱景象——找料难、搬运耗力、对账扯皮——用最浅白不过、甚至带着几分乡土气息的话描述了一遍,尤其重点突出“费时费力”、“东西易损糟践”、“月底对账麻烦”这几处关窍,这都是来旺平日最为头疼、却又无可奈何的事。
说完现状,他才小心翼翼地、像是偶然想到般引出自己的“拙见”:“小的愚见,想着若是仿着古时库房管理、民间货栈的那些旧例,略加变通,或许能替旺爷您省些心力,也让底下人少些抱怨。比如,咱们把这偌大的料场,按物料种类、大小规格,大致划定几块地方堆放,再插上醒目的标识牌子,写明是什么。
领用时呢,也不复杂,就在个簿子上简单记上一笔,谁领的,领了多少,打算干嘛用,领的人和经手的人两边都画个押,留个凭证。如此行事,一来,东西有了固定地方,好寻好拿,省了弟兄们来回翻捡、空耗的工夫;二来,数目进出笔笔清楚,月底对起账来也便宜明白,免得口说无凭,互相推诿扯皮,伤了和气。就是……刚开始推行那几日,弟兄们可能觉得稍稍费事了些,须得适应,但长远看,必定是省心省力的。”
他绝口不提“新规”、“整治”、“改革”这些可能引人警惕的字眼,全程都用“笨主意”、“图省心”、“便对账”、“仿旧例”这样的理由仔细包裹,姿态放得极低,把一番耗费心血的管理构思,说成是为了方便大伙干活、避免日后口角的琐碎计较,全然是一副为上司分忧、体恤同僚的忠心模样。
来旺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桌面上敲击着。他天性怕麻烦,但如果眼前这个看着还算稳重的马伯庸,真能想出法子减少这片料场的混乱、避免月末对账时的头疼扯皮,于他确是省心了,也能在岳母面前显得自己管束有方。而且这马伯庸说得条理分明,法子听起来也不算复杂出格,无非是把库房管理的老规矩做得更细致、更明白些罢了。
“听着……倒像是那么个道理。”来旺沉吟片刻,心中权衡,“划定地方、插个牌子,费不了什么手脚,倒也清爽。记一笔账嘛……”他想到以往月末面对糊涂账册时的烦躁与无力,“嗯,清楚点也好,白纸黑字,免得日后扯不清,我也好在上面问起来时有个交代。”
他看向垂手侍立的马伯庸,语气缓和了些:“你这小子,看着闷声不响,心思倒是细。既然是你琢磨出来的,那这事就你先张罗起来。也不必大动干戈,就在咱们这片料场试试看,瞧瞧成效究竟如何。需要人手清地方、插牌子,你直接去找胡工头调配,就说是我允了的。”
成了!
马伯庸心下蓦地一松,仿佛一块大石落地,但脸上却不敢流露半分得意,只是愈发恭敬地躬身,语气诚恳:“谢旺爷信重!小的定当尽心竭力,把事情办妥帖,不敢有丝毫懈怠。若有任何思虑不周、行事不妥之处,还望旺爷您随时训示,小的立刻改正。”
从管事棚出来,被午后略带燥热的微风一吹,马伯庸才察觉自己后背竟已沁出了一层薄汗。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这艰难的第一步,总算是卖出去了,而且是以一种最不引人注目、最符合当下规则的方式。他没有大刀阔斧、革故鼎新的资格,只能像这样,小心翼翼地将现代管理的种子,仔细伪装成古老的、人畜无害的根茎,尝试着埋进这片看似板结、实则危机四伏的土壤里。
他立刻找到那位曾发过牢骚、也对现状不满的胡工头,转达了来旺的意思。胡工头一听是为了解决眼前实实在在的麻烦,让大伙干活更顺当,倒也爽快,当即拨了几个手脚利落、听他使唤的年轻工人过来听用。
清理场地,划定区域,搬运归类……马伯庸亲自在现场盯着,协调指挥,将那些源自另一个时代的高效理念与方法,尽数化作此时此地最朴拙、最原始的劳作。又寻了个写字工整的老先生,付了几文钱,写了数十个清晰的木牌,一一插在对应的料堆前。至于那本简易台账,他翻出一本废弃的旧账簿,拆开重新装订,自己用尺子打好格子,规划好清晰的格式条目,只待明日正式启用。
几日紧锣密鼓的忙活下来,这片原本杂乱无章、令人望而生畏的料场,虽谈不上焕然一新、脱胎换骨,倒也肉眼可见地整齐有序了不少。什么东西在何处,大致一眼便能望见,寻起来方便了许多。
成效几乎是立时便显了出来。再来领料的各工队工匠,起初略觉不便,需要适应,但很快便发现,确实无需再像往日那般如同大海捞针似的胡乱翻找,省却了许多冤枉路和无用功,领料速度反而快了些。
那本开始推行的台账,最初也有人私下嘀咕麻烦,但马伯庸耐着性子,一遍遍和气解释这都是为了“日后账目清楚,谁也不吃亏,也免得旺爷为难”,加之来旺确实放了话支持,便也慢慢执行下来,逐渐形成了习惯。
马伯庸冷眼瞧着这一切缓慢而确实的变化,心里那点因职业素养被严重挑战而生的焦躁与无力感,总算稍稍平息了一些。他心知肚明,这仅仅是个微不足道的开端,范围极小,仅限这片料场,根基也浅薄得可怜,随时可能因某位爷的一时兴起、某方势力的干预,便轻而易举地被打回原形,前功尽弃。
但终究是迈出了这艰难的第一步。他用这点精心设计、不上台面的“巧思”与“旧例新用”,为自己在这浑水中求得一丝主动,也为这庞杂混乱、弊端丛生的省亲工程,勉力撬开了一丝通向有序、高效与清明的缝隙。接下来,便是静候时日,仔细观察这套“老法子”的实际效用与反应,并时刻预备着,应对那几乎注定会随之而来的、新的麻烦与挑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