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琏凤二主之间周旋的日子耗神费力,马伯庸觉得自己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不知何时就要断了。他虽学会了谨慎、过滤消息,用恭谨勤勉掩住内心惶恐,但那无孔不入的危机感,仍时时啃噬着他。
这日午后,天阴沉沉压下来,灰蒙蒙的云翳糊满了窗格,连屋里的光线都变得浑浊不堪。马伯庸刚理完一桩库房与采买对账的小纰漏,只觉得太阳穴像有两根细针在不停地扎,口里干得发苦。他正想回屋喝口水,将那片刻的安宁当作救命稻草般喘一口气,小丫鬟的传唤声就像一道无形的绳索,又将他拽回了现实。
“马管事,奶奶叫去正房回话,问上个月送往各府节礼的细账。”
来了。
马伯庸心头一紧。账是他亲手核的,绝不会错。但王熙凤突然问得这样细,绝非好事。想起日前贾琏又让他暗中出手的一只小巧赤金香盒,他顿时出了一背冷汗——难道这东西竟与节礼有关?还是凤姐又听了什么风声,要借机发作?
他不敢耽搁,取了账册定定神,压住不安往正房去。每一步都沉,脑中飞快盘算种种糟糕可能及应答之法。
刚到正房门口,帘子一掀,平儿端着空茶盘走出来,像是要去小厨房。
二人迎面撞见。
马伯庸忙侧身让路,低头道:“平儿姑娘。”
平儿脚步未停,眉眼低垂如同寻常路过,手上稳稳端着那只青瓷茶盘。可就在与他擦肩、身形交错遮挡住可能来自屋内视线的一刹那,她的目光似无意掠过他怀中紧抱的账册,唇瓣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极轻极快地低语了一句:
“奶奶刚核了库房新缎子的账,气未消,仔细些。”
话声落下,人已走过去,裙角拂过门槛,身影很快消失在廊下,仿佛那一句轻语只是马伯庸因过度紧张而产生的幻觉。
可他听得清清楚楚!
字字如小锤,重重敲在他心上!
“气未消”!“仔细些”!
原来不是冲他,也不是贾琏的事发了,是库房缎子账不对,王熙凤正在气头上!这时候被叫来回话,简直是往刀口上撞。丁点不妥,都可能招来重斥。
一股庆幸混着感激涌上,瞬间驱散他心中寒意。平儿这一句提点,轻描淡写,却是雪中送炭,让他从无措恐慌里定下神,有了底。
他不敢回头,甚至不敢脸上露一点痕迹,只抱账册的手指紧了紧,深吸一口气掀帘进屋。
屋内,王熙凤果然面沉如水坐在炕上,指节正不耐地敲着炕几,旁边撂着几本刚被驳回来的账册。空气滞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马伯庸心里有底,那股几乎要让他手脚冰凉的恐慌潮水般退去。他深吸一口气,掀帘进屋,刻意将步伐放得沉稳,在离炕三五步远的地上站定,行礼的动作比平日更显谦卑,却又不带一丝慌张。
屋内,王熙凤果然面沉如水坐在炕上,指节正不耐地敲着炕几,那“笃笃”声像是敲在人的神经上。他眼观鼻,鼻观心,开始回话。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疾不徐,将节礼开销一项项报得清晰准确,如同最精密的算盘珠子,颗颗到位。当王熙凤带着未消的余怒,语气尖锐地追问某一笔稍大的开销时,他并未急于辩解,而是微微躬身,从怀中账册里精准地翻到那一页,指尖点着细目,平稳地解释其用途与往来府邸,言辞恳切,数据确凿,不留任何可供发挥的模糊地带。
王熙凤听着,蹙紧的眉头略松了松。她正在气头上,本想抓个错处敲打,见马伯庸账目清楚、回话恭谨,火气便消了几分,末了只不耐烦摆摆手:“行了,知道了,去罢。”
马伯庸躬身退出。走到廊下,凉风一吹,才觉中衣又被冷汗打湿了。
这一次,不是劫后余生的虚脱,反添了几分难言的复杂心绪。有庆幸,更有对平儿那无声援手的深切感念。
他深知平儿在凤姐身边处境不易,这一句提点冒了不小风险。这份善意,极其珍贵。
可他更明白,这感激绝不能出口,甚至不能露出一丝痕迹。任何表示,都可能为平儿招祸。他只能死死压在心里。
之后,这份感激被他死死压在心底,却化入了行动。一次,平儿借着王熙凤的名头,让他去外面书铺问问有无新到的宋版字帖。马伯庸不仅问了,还将几家书铺的品相、价格暗暗比对了一番,回来复命时,借着向平儿回话的当口,将一本精心用油纸包好、防止路上被污损的普通拓本混在给丫鬟们的杂物里递了过去——他前几日偶然听小丫头议论,说平儿想寻个花样描摹。东西不值钱,心意却细密。
又一次,王熙凤午歇后心情烦躁,马伯庸恰有件棘手的采买回话。他正在廊下踌躇,平儿捧着刚沏的温茶过来,先他一步进屋,不多时,里面便传来王熙凤懒懒询问“前日那匹软烟罗送到了没有”的声音。马伯庸立刻明白,这是平儿用一件奶奶关心且无碍的小事,先引开了注意力,缓和了气氛。他这才覰准时机入内回话,果然顺利许多。
平儿也从不说什么,回话时仍是那般平静淡然。但偶尔,在马伯庸遇难题需向王熙凤回话而犯难时,她会似无意多问一句闲话,或调一下回话次序,无形中又给他一点缓冲余裕。
一种微妙隐秘的默契,在两个深知宅院险恶、却仍存一丝善意的“打工人”间悄然形成。无言无交易,只有心照不宣的谨慎回护与无声支持。
在这冰冷压抑的深宅里,这点微不足道、绝不可言说的善意,成了马伯庸黑暗中唯一可触的微光。虽不足以照亮前路,却至少让他觉得,自己并非全然独自在泥潭中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