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抱着抽噎不止、浑身发抖的小卓雅,在两名护卫的拼死掩护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那片危机四伏的林地。
身后,阿黑威慑的狂吠与寨民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依旧隐约可闻,如同催命的符咒。
她不敢回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停放在寨子外围隐蔽处的马车奔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喉咙,肩膀的伤口在奔跑中被牵扯,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但她此刻已全然顾不上了。
“快!上车!”她喘息着对护卫喊道,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攀上了马车,一手仍紧紧抱着将小脸埋在她颈窝、小声啜泣的卓雅。
一名护卫迅速挥刀砍断系马的绳索,另一名跳上车辕,抓起马鞭狠狠一抽——
“驾!”
马车猛地一晃,车轮碾过碎石,颠簸着向前冲去,将那片吞噬光明的山林与无尽的杀机暂时甩在身后。
车厢内光线昏暗,只有窗帘缝隙透入的、摇曳不定的天光。
沈知意瘫坐在柔软的坐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后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与肩负卓雅未来的沉重感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虚脱。她轻轻拍着卓雅的背,用沙哑的声音安抚:“没事了……阿雅不怕……我们安全了……”
然而,就在她心神稍定,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时,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属于马车正常颠簸的窸窣声,从她身后的座位底下传来。
“谁在那里?!”护卫显然也听到了动静,立刻拔刀低喝。
那声音很轻,像是衣料摩擦,又像是……呼吸?
沈知意浑身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这马车里……还有别人?!
她猛地转头,心脏骤停,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收缩,死死地盯向声音的来源。
在沈知意惊恐万状的目光注视下,那堆行李的阴影微微晃动。紧接着,一个人影,极其缓慢地,从座位后方探出身来。
昏暗的光线勾勒出那人清晰的下颌线,然后是挺直的鼻梁,最后,是一双……沈知意熟悉到刻入骨髓,此刻却空洞、茫然,仿佛蒙着一层化不开浓雾的眼睛。
他换下了一身狼狈,穿着整洁的靛蓝色苗服,领口和袖口绣着精致的银色纹路。披散的乌黑长发被仔细梳理过,虽然依旧随意披散,却不再凌乱。额前戴着熟悉的银质额饰,几缕细小的银链垂落,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
是乌执!
他竟然在这里!就在她的马车上!
可是……眼前的乌执,与沈知意记忆中那个或偏执阴郁、或哀恸绝望、或强大神秘的苗疆少年,似乎相同,又似乎截然不同。
他的面容依旧苍白俊美,甚至因为梳理整洁而更添几分不染尘埃的纯净感,就像她初入深山时邂逅的那个神秘少年。
但那双眼睛……里面没有了令人心悸的深情,没有了蚀骨的恨意,也没有了掌控一切的冰冷,只剩下一种近乎孩童般的懵懂与空茫,仿佛一张未被涂抹任何色彩的白纸。
他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辨认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然而,这份看似“整洁”与“纯净”之下,却隐藏着触目惊心的痕迹。
若是细看,能发现他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腕上,依稀可见一些尚未完全愈合的浅淡伤痕,像是被粗糙之物磨破,又像是某种挣扎留下的印记。
他就这样突然地、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这逃亡的马车上,出现在沈知意眼前。
沈知意彻底傻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连呼吸都被剥夺。巨大的震惊过后,是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的、根植于骨髓深处的恐惧!
是他!他真的回来了!
那些被囚禁的日日夜夜,那些冰冷的注视,那些偏执的掌控,还有梦中那银蛇缠绕的窒息与啃噬心脏的剧痛……所有恐怖的记忆在这一刻轰然复苏,让她如坠冰窟!
“啊!”她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抱着小卓雅,身体本能地向后猛缩,脊背重重撞在另一侧冰冷的车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怀中的小卓雅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又小声地哭了起来。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失踪了吗?
乌执对于沈知意的恐惧和护卫警惕的刀锋,似乎并无太多反应。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沈知意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探究。他微微偏了偏头,像是在努力回想什么,浓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归于一片空洞。
原来,他离开那阴暗潮湿的地下囚笼后,漫无目的地在山林中行走。残缺的五感让世界在他眼中扭曲而模糊,唯有那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本能牵引,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灯塔,指引着他方向。
他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了一处半山腰的吊脚楼。那楼宇寂静无人,却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楼里的摆设和衣物,甚至还有一件叠放整齐的、华丽非凡的紫色苗婚服,都给他一种陌生的熟悉感。
他下意识地选择了这套靛蓝色,仔细地梳洗整理,仿佛要找回某个被遗忘的梦境。
身上的伤痕是在地下挣扎时留下的,也有在山林中踉跄行走时新增的,他并不觉得多么疼痛,只是身体记忆的一部分。
后来,那股强烈的、吸引着他的气息越来越清晰。
他循着那气息,来到了这辆马车附近,在无人察觉时,悄然藏匿了进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也不知道要找谁,只是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必须靠近。
乌执只是静静地看着沈知意,眼神没有焦距,没有认出,也没有恨意,只有一片荒芜的、令人心悸的空茫。
沈知意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熟悉又陌生的俊美脸庞,几乎是魂飞魄散地挤出了两个颤抖的音节:
“乌……乌执……”
巨大的惊骇与长久以来根植于心的恐惧,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到极点的身影,仿佛下一刻,他就会化作择人而噬的野兽,或者从那漂亮的嘴唇里,再次吐出冰冷残酷的诅咒。
小卓雅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停止了啜泣,怯生生地从沈知意肩头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那个突然出现、好看得不像真人的陌生大哥哥。
车厢内,只剩下车轮滚动的单调声响,和三人之间无声的、紧绷到极致的对峙。